心灵的激情:弗洛伊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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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斯通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 2015-6

他们顺着羊肠小道起劲地向山上走去,修长年轻的身影很有节奏地上下颠动着。附近有一片草坪,短短的小草簇拥着黄灿灿的花儿。长着绸缎般花瓣的白头翁花虽从复活节后就已凋零殆尽,春石楠、报春花和狗蔷薇却正争奇斗艳,在山毛榉树下交织出一片五彩缤纷的地毯。

他个子不高,站直了也才1.67米。不过,他觉得自己的身高对于身旁这位步态优雅的姑娘来说刚好合适。他用羞涩的目光偷偷瞟了一眼玛莎•伯内斯的侧影,瞥见她线条鲜明的下巴、鼻梁和额头。最近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觉难以置信。你瞧,他今年也才26岁,正在恩斯特•布吕克教授的研究所里埋头研究生理学。要谈恋爱,少说也还得等五年,要想结婚,起码要再过十年。他读书时虽然化学成绩平平,但也至少懂得爱情不可能择日光临。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不可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姑娘吃惊地朝他转过脸来。浅灰色白桦树低矮处的枝桠已被削去,高处亭亭如盖的绿叶遮挡了太阳的照射,林中洒满了温柔的斑驳光点。也许正是默德林镇的山坡上那些林子里柔和的阴影,才把玛莎的脸映成了他心中最可爱的模样。她的天然风韵,丝毫没有忸怩作态的痕迹,可他却惊觉于她的神奇魔力:大大的灰绿色眼睛,敏感而温柔,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气质和坚强自信;浓密的棕色秀发从中间分开,露出一道恰到好处的发缝,顺着耳根恰到好处地梳在两旁;微微向上翘起的鼻子甚是好看;嘴唇红润丰满,更是可爱,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整个脸蛋都是那么娇嫩,唯有下巴显得很有力,似乎有点不相称。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发生什么事?”

他们走到了小道转弯的地方,绿叶搭成的天篷正漏下一缕缕的阳光。

“我说出声来了吗?这一定是由于林中太安静了。既然你能听得这么清楚,那我可要小心点了。”

他们来到了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再迈上一片平坦的岩层,就可以眺望山脚下的默德林镇了。库尔公园里有一支乐队在演奏,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从那儿飘上山来。默德林是一个迷人的乡村小镇,从维也纳乘火车到这里只要一小时。这个小镇现在已经成了维也纳人时髦的度假胜地;无数红瓦屋顶汇成了一片小小的红海,在六月暖和的太阳下熠熠闪光;远处山坡上爬满了葡萄藤,到处都挂着一串串饱满的葡萄。到来年春天,维也纳人就可以在格林琛的“今日酒家”里喝到用这些葡萄酿制的新酒了。

玛莎•伯内斯这次是和家里的朋友一块儿来的,这些朋友在默德林镇的格利尔帕策街上有一幢房子。西格蒙德是那天早上乘南方铁路的列车从维也纳来的。他们见面之后,就一道来到了弗朗茨•约瑟夫大帝广场上散步。广场上立着一座装饰华丽、金碧辉煌的避瘟柱,是为纪念历史上一次征服黑死病的胜利而建的。接着,他们转上大道,来到那座有一口大钟和一个有着像是洋葱叠洋葱的尖顶的旧市政厅,然后又经过喷水池,沿着教区街,一直走到俯瞰全镇的圣•俄特玛教堂。教堂对面是一座圆形石塔。

“这塔看上去像一座意大利浸礼会的教堂,”玛莎说。“可是默德林本地人都说这是一座古老的骨塔。你是医学博士,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只把骨头扔进去,而把身体的其余部分都留在外边呢?”

“我是个刚走出校门的博士,没有很多实践经验,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你为什么不写篇论文研究一下这个问题,好让我交给医学院给你申请学位呢?你想当博士吗?”

“不想。我只希望做一个家庭主妇和母亲,养六七个孩子。”

“这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雄心壮志,一点都不难实现的。”

她走到树林深处时,双眸亮得像两颗晶莹的绿宝石。“我希望在实现了这些之后,永远不再遇到困难。你要知道,我是个浪漫的人,我要爱我未来的丈夫,同他相亲相爱地过上半个世纪。”

“你还是挺有雄心的,玛莎!你还记得海涅的诗句吗?

“但愿我至今仍是单身,”

可怜的冥王无数次叹息,

“自打新娘进我家门,

我才明白:要是没有妻子,

地狱何至沦为地狱或遭遇劫难?

单身的生活是何等逍遥称心!

可自从娶了普洛塞庇娜,

我生不如死度日如年!

她双眉微蹙:“你不会真的相信这话吧?”

“我?当然不信!婚姻就是为我这样单纯的人发明的。一举行过婚礼,我就会爱它上瘾的。”

“是不是歌德说过,想掩饰真情的人才爱用夸张的手法?”

“不,亲爱的伯内斯小姐,这句话是你的创作。”

他认识玛莎的时间太短了,还没来得及看出她的所有动人之处,但至少她的嗓音已经让他深深着迷。玛莎今年21岁,来自汉萨同盟城市之一的汉堡市。她讲一口标准的高地德语,发音纯正、用词准确,与那急速、亲狎、随便的维也纳俗语大相径庭。上学时,班上的女同学老是说她自高自大、盛气凌人。其实,多数维也纳人也都是这样指责那些有钱有势、自由自在而又恪守资产阶级观念的汉堡人的。尽管这样,她还是保持了一口纯正的德语,其中的原委她曾经告诉过西格蒙德。曾有十年之久,玛莎的父亲伯曼•伯内斯一直是维也纳大学著名经济学家劳仑茨•冯•斯坦恩的得力助手——直到两年前,也就是1879年,斯坦恩逝世为止。

“我在维也纳上学时只有8岁,”玛莎对西格蒙德说,“我很自然地就学会了班上同学们的口音。‘城市’我发成‘层四’,‘石头’我发成‘思头’。有一天,父亲把我叫到他的书房里说:‘小家伙,你说的不是德语,是土话,我们不说“层四”和“思头”,而是说“城市”和“石头”,这才是真正的德语。’第二天,我跟家里人说吃了一种新的饼,叫‘剥鲜饼’。父亲说:‘我没有吃过“剥鲜饼”,我只知道“薄馅饼”。自此以后,我的口音就纠正过来了,但同学们,认为我得了一种和口吃一样可怜的病。”

山里的小径有许多岔道,他们选了其中一条继续往上走。每条岔道两旁的树上都用不同颜色的油漆画了道道,作为指路标,以免踏青者在这一大片从维也纳一直朝南延伸过来的高大密林中迷失方向。路面覆盖着一层松针,踩在脚下滑滑的,有时候西格蒙德不得不搀扶着玛莎的胳膊以防她跌倒。太阳晒得热起来了,小道两旁的伞形松没有完全搭在一起,满地的松汁晒热后散发出一阵阵令人陶醉的松香。

山上传来一阵回音:

“喂!喂!快一点,你们这两只蜗牛!”

这是艾里,玛莎的哥哥,比她大一岁半。他们以为艾里是考虑周到而故意走得比他们快,其实他喜欢走小道,所以他得比别人走得快才能登上同样的高度。

一刻钟后,他们登上了山顶,眼前出现了一幅令人惊叹的景象:号称维也纳护城山的卡仑山的侧影一直投射到北面约16千米处,像哨兵一样守卫着这座城市。

一家小小的露天酒吧掩映于高大的绿树中。周末度假的家庭三三两两地坐在具有乡村风格的餐桌旁,喝着咖啡或啤酒。西格蒙德找到一张石桌,四周还有几把藤掎。他点了三瓶莓汁汽水。等汽水送来了,玛莎、西格蒙德和艾里三人同时用拇指将瓶盖上封口的玻璃珠猛地一摁。“噗”的一声,珠子沉了下去,他们各自享用着这清凉甘甜的饮料。艾里两大口就喝光了,马上又像只野兔似的蹦去找其他岔道了。他扭头拋来一句嘱咐:

“别走开,我过会儿来接你们。”

他们仰着头坐在那儿,让和煦的阳光照在脸上。维也纳整整一个严冬都在翘首期待着春晖的温暖。虽说托斯卡纳二十二年前就脱离了奥匈帝国的统治,但这里的天空仍像春天初来佛罗伦萨时那样湛蓝。

他伸出一只胳膊,手心朝上放在桌子中央。玛莎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中,动作很轻。他觉得玛莎的手有些凉,却又很平静,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他紧紧地握住了这只手,感觉她的皮肤又细嫩又滑润。玛莎第一次面对面地端详起他来。他们两家虽然早就熟悉,但她和西格蒙德不到两个月前才认识。

他的鼻子高傲地斜挺在两眼之间,显得强劲有力;一头黑发浓密而富有光泽,在前额斜披向右耳;细细的络腮胡子,高高的额头,而这张英俊的脸上最迷人之处却是一双又大又黑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神中也许还流露出淡淡的忧郁。

“跟我谈谈你的工作吧。我不是爱管闲事,可我只知道你是布吕克教授的生理实验室的示范实验员。”

“是的,我为布吕克教授的课准备玻璃试片。”

他把椅子往前挪了一下,椅子腿在砂砾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你要我从头讲起呢,还是从最后开始讲?”

“从头讲吧,从人们一般当成是开头的地方讲起。”

“我学医的头四年几乎没什么令人兴奋的事。不过,在我20岁那年,我的动物学老师卡尔•克劳斯教授派我到特里雅斯特去了两趟,倒还有些意思。学校在特里雅斯建了一个动物实验站,我在那里做了关于鳗鱼的性腺构造的实验。”

“‘性腺’,什么是性腺?”

艾里飞奔过来,叫了一声“该回去了”,又消失在树荫之中。玛莎和西格蒙德很不情愿地跟了上去。他们选了一条树上漆着绿色道道指路标的小路,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棵横倒在路上的大树。他只好扶着她跨过又圆又粗的树干;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这位姑娘有一双洁白漂亮的脚腕。道路突然转了一个急弯,他们看见前面是一片空地,阳光泻进了一道山谷。几个樵夫正在堆木柴,每一垛都是1.2米见方,精确得像几何图似的。

“要是我们能把生活和时间安排得像这些砍柴人堆木柴一样有条不紊,该有多好啊!”他喃喃地说。

“难道不行吗?”

“能做到吗?我想是可能的,玛莎。至少我希望如此。我生来就喜欢井井有条,讨厌杂乱无章。”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先前那个问题还在他们头脑中萦回。假如他不愿回答,玛莎当然不会再提;但是,如果他真的不能以平等的态度回答她,玛莎就会知道他已经对她做出了判断,而这判断就是:她知识贫乏。于是,他用辅导那些来请教他的低年级同学时的沉着而带书生气的口吻说道:“字典给‘性腺’下的定义是:一种未分化的生殖腺,兼有卵巢和精嚢双重功能。我要做的是确定鳗鱼睾丸的位置。在那之前只有一个人,赛尔斯基博士,发现过一点模糊不清的线索。我要么证实他的发现,要么就推翻它。”

听到“睾丸”二字,玛莎差点跌一个跟头。她转过脸来问道:“确定鳗鱼的睾丸位置有这么重要?为什么几千年前没人发现呢?”

“问得好!”他轻轻地挽起她的一只胳膊。“除了交配期外,鳗鱼的雄性器官根本无法辨认,但在交配期之前,它们就出海了,谁也没在交配期逮住过它们,谁也没见过一条成熟的雄性鳗鱼。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谁也没有对此产生过兴趣。”

“那你找到那个东西了吗?”

“我想是找到了吧。赛尔斯基博士是对的,我为他的理论提供了事实材料。克劳斯教授在科学院的一次会议上宣读了我的论文,这篇论文后来又发表在科学院的《学报》上。那是五年前的事了,直到现在还没人对我的发现提出过异议。”

他并不掩饰自己得意的口气,仿佛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能做的最有价值的事,莫过于认真工作了。她那赞许的目光也在鼓励他继续谈下去。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滔滔不绝地向一位女性倾诉过内心的信念,无论是年轻姑娘,还是上了年纪的妇女。

“整个问题远比实际应用克劳斯教授关于动物界雌雄同体的理论复杂多了,虽然鳗鱼看来正好属于这一类。科学研究不应囿于传统的道德范围。在科学领域,一切无知都是恶,一切知识都是善。我们很早就存活在这个星球上,据达尔文讲已有几百万年。一开始我们对于包围着我们的那些力量一无所知,但几百万年来,人类的大脑一直在一点一点地凿去这些无知,并不断储存起得来不易的智慧。这是人类最伟大的探险:去发现我们过去从来不知道或不理解的事物。并不是每获得一点新的知识都必须派上具体的或实际的用场,至少不必立刻付诸应用。只要我们了解了本来处于蒙昧中的事物,并用事实材料证实了这一新的知识,这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成就。

这次是她主动握紧了他的手;这双骨节很大的温暖的手,由于沉浸在他为这位新结识的朋友努力捕捉的那幅奇妙图景中而激动得微微颤抖。

“谢谢你!以前谁也没有这样对我讲过。这使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像一个人了,不,像一个成人了。这是你给我的最好礼物,跑遍卡恩腾纳大街的商店也买不着的。”

他们回到了格利尔帕策街的房子,正好赶上下午喝咖啡的时间。西格蒙德和玛莎想要到花园里去喝,艾里则留在屋里同主人们待在一块儿。这幢房子带围墙的后花园并不大,园中的菩提树已经开花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芳香。玛莎出来时,端来了一盘白白的接骨木花果,这些花果都是裹上淀粉用油炸过的。把盘子放在凉棚的桌上以后,她坐在了西格蒙德身旁一张粗糙的木凳上,高高地端起咖啡壶和牛奶壶往两只大杯子里倒,流入杯中的牛奶和咖啡即刻融在了一起。她穿着白领子的棕色薄纱裙衫,动作是那么优雅,西格蒙德看得出了神。接着,他们便开始从一只银碗中拣果仁吃。

“你看,”她叫了起来,“一颗同心果!原来我们得交换礼物了。”

“我很喜欢预兆,特别是预示我会交好运的。只要你坐过来一点儿,我就比收到什么礼物都开心了。”

玛莎坐得很近,他只要微微歪一下身子,就能碰到她的肩膀。他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爱上了这位姑娘,虽然对于爱,他过去只有过一次朦胧的体会。那还是16岁的时候,父母送他到弗赖贝格 去度假,他在那里和家里以前的老朋友弗卢斯一家住在一起,不由得迷恋上了这家人15岁的女儿吉赛娜。他和她一同在充满浪漫情调的树林中散步,幻想着将来同她结婚后的美妙生活,但他从未将这些遐想告诉过吉赛娜。回到维也纳后,他立刻沉浸于再过一年就要从人文中学毕业的激情之中,那美貌的姑娘也就从他脑海中消失了。那时,他还跟一个同伴自学西班牙语,以便能阅读塞万提斯写的原版《堂吉诃德》。

他不敢对玛莎表白爱情。眼下为时过早,她会认为他很轻浮。他们毕竟才认识了七个星期,再说,她也没有给他什么可靠的暗示。他喃喃地对她说:“使我的福杯满溢。”

“这是《诗篇》中的话。”

“小时候父亲念给我听的。‘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你有敌人吗?”

“只有一个,就是我自己。”

她欢畅的笑声像圣•斯特芬教堂的钟声一样在他的脑际回响。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激情。

“我要告诉你一个真正的预兆。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吗?那天傍晚我胳膊下夹着一摞书回到家,正想一头钻到房间里看上个四小时。忽然我看见了你,坐在我们家饭厅的桌旁和我的妹妹们谈笑,纤细灵巧的手中还在削着苹果。我突然感到手足无措,不由得停下匆匆的脚步,和你们一起坐了下来。”

“是那只苹果吸引了你。早在伊甸园里,就是那样了。”

“你不知道,在那之前,我对妹妹的朋友最多只是点个头的交情。当时我就暗暗对自己说,你就像童话中的公主,一开口就落下芬芳的玫瑰、洁白的珍珠,但我始终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你身上产生了这么大的魔力,是美德,还是智慧?”在别的女孩子看来,也许这只是心血来潮的一阵浪漫遐想,可玛莎对这番话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只见她双颊泛起一片红晕,接着又突然变得苍白,泪花在她眼眶里微微闪烁。她把头扭了过去,等她再转过脸来时,眼中只有严肃的神情了。

“你在大学待了多久了?”

“快九年了。”

“你还记得那天我们俩同我母亲在普拉特散步的事吗?回家后我还问过我妹妹敏娜:‘弗洛伊德博士为什么问我那么多问题呀?’这次该我问你了。你是一位医学博士,你却不行医,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他猛地站了起来,在花园里快步踱了一个来回。对于他来说,让玛莎•伯内斯理解他不行医的理由并赞同他的抉择,是至关重要的。她仍然安静地坐着,双手搭在大腿上,仰头注视着他,表情严肃,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错,我是有医学博士学位,可事实上我拖了很久才拿到这个学位,比实际需要的时间晚了三年,而且那时候也是因为大学里的熟人都开始责备我懒惰、散漫,所以我才去拿的。”

“但你好像是个格外专心的人。”

“那只限于对我喜欢的事。我在医学院读了五年,因为这是获得全面科学训练的最好途径。我们医学院在全欧洲大概也是首屈一指的。过去这几年我一直在布吕克教授的生理研究所工作。布吕克与赫姆霍尔兹、杜•波依斯以及路德维希共同创立了现代生理学。在他的指导下我已经完成了四项具有独创性的研究,并发表了关于这些研究的论文。1877年,我还不到21岁时就写了一篇关于八目鳝脊椎的后神经根起源的论文。第二年,我发表了关于七鳃鳗脊椎和脊椎神经节的发现。再接下来的一年,《医学科学中心报》刊印了我做的关于神经系统解剖准备方法的笔记。”

听着这番既洋溢着蓬勃朝气又满是准确医学术语的话,玛莎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还完成了一项对淡水龙虾神经纤维和神经细胞结构的研究,这是我最拿手的工作。对我说来,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做的工作了,既令人激动,又使人长进,每天我们都能获得关于生命有机体的新知识。我从没想过要去给别人看病。我知道减轻一个人的病痛会怎样地被别人赞赏,但是,通过在实验室进行研究,以及对人体功能活动规律的认识越来越深,我们就能够找到根除所有疾病的方法。”

“你能举个例子吗?”

“可以。柏林医学院的罗伯特•郭霍教授今年刚提出发现引起肺病的结核杆菌的证据。巴黎索尔朋大学的路易•巴斯德教授两年前就成功地分离出了导致鸡霍乱的细菌;他还一直在给羊接种疫苗,防止可致命的炭疽病。按照他的免疫法,我们将能消灭人类的霍乱。另外,还有一个匈牙利人,伊戈赖斯•塞梅尔维斯博士,是我们学院1844年毕业的。他凭借个人之力发现了产褥热的病因,这种热病夺去了产科病房里许多产妇的性命。我们医学院的附属综合医院的医生们说他是个偏执狂,对他的探索大加责难;但是,正因为事实证明伊戈赖斯•塞梅尔维斯是一位不屈不挠的研究者和医学科学家,全世界成千上万个母亲才能幸免于难。”

高昂的声音在花园上空回荡,他满脸放光,黑黑的眼睛闪耀着兴奋的神采。玛莎轻声说:“我明白了,你是想通过在实验室的研究来消灭目前存在的其他疾病。”

“导致许多疾病的细菌或病毒并不为我们所知。医生除了能给病人治病和报以同情之外,其他几乎什么都不能做。伹请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我绝不是说,我也是一个郭霍、巴斯德或塞梅尔维斯,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大多数治疗方法都是依靠成百上千个研究者的共同努力才得以成功的,每个人为此做出的贡献都是有限的。没有他们的发现,没有知识的点滴积累,最后的发现者也根本无从找到他的成功之路。我愿意一辈子做这无数个研究者中的一员。”

艾里从房子后门探出头来喊道:“太阳快下山啦,咱们该准备走了。进来说声再见,就去火车站吧。”

他们收拾好各自的东西。快到门廊时,玛莎踮起脚想折一根菩提树枝带回家去。当玛莎双手伸向树枝时,他们挨得非常近。西格蒙德朝门口望了一下,发现附近没有别人。他想:“现在是时候了,不过要小心,要千万分小心。如果她还没有思想准备,如果她还没有爱上我,那就会冒犯她的。”尽管两人之间只隔了几英寸,他却觉得要花费永生的时间,才能越过这同天地一样遥远、像生命一样漫长的距离。玛莎已经折下了树枝,但并没有放下胳膊。听了刚才他那一番话,她的眼睛现在还睁得大大的。她的呼吸很深,嘴唇微微张开。她会欢迎他吗?他不敢肯定。但她看上去是那样温和、快乐、可爱,那样青春焕发。

他伸出双臂,动作很慢、很慢,为的是可以随时缩回而不至于显得尴尬或暴露自己的意图。他轻轻地搂住她那纤柔的腰,把她拉入自己的怀中。快靠近他的嘴唇时,她也把双臂放下来轻轻搂住了他的脖子,轻得就像菩提树下缤纷的落英。他们的嘴唇相遇了,热烈而颤抖,吮吸着生活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