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女士
A女士因为弄错了而提前了十五分钟来做治疗。等待开始之前,我感到困惑,因为A女士通常是很准时的。她是处在一种非同寻常的渴求中吗?还是惊恐中呢?这和几
天前那次显然很“好”的治疗有关吗?治疗一开始,她就解释到,她最初没意识到来早了,并且因为我让她等待而感到气愤。然后,她意识到是自己来早了,感到非常尴尬,好像她被我逮到她在窥探我。当她听到在她等待期间我和正在做清洁的女工谈话时,她感到安心。这意味着我正被家务事相关的各种声音占据着。
“因为你也忙于制造类似的声音, ”我说,“这说明你和我是很相似的”。她表示同意,并告诉我,昨天的治疗特别有帮助,她明白了之前一直没明白的很多事情。我说,她对此很感激,但是也可能这让她感到,她没有如我这般理解她自己,因此通过让自己听到我处理家务时发出的声音,确认我和她相当类似而重新获得平衡。
她简单地想了一下,表示同意,并说这样不好。接着她谈到她的一个同事,这个人和她的相处很困难,因为他说他的老板之一,很“没用”而且不值得因之困扰。“天!”她说。
我说:“你似乎开始倾听你所说的,并翻译它”。“是的,似乎我在说你也‘没用’。甚至更糟。”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告诉我她哥哥的一个好朋友昨晚打电话来,这挺重要的,因为他们此前有点生疏了。然后她讲了一个漫长,悲惨又极其有趣的故事,是关于这个哥哥的朋友在近期东欧变革当中的英雄行为的。
一度,我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然后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会对此如此投入,是否可能她在讲的这个故事和我们之前治疗中讨论的情景很类似。最后我说,我觉得她很担心我认为她没用,她在重新获取平衡,这一次是通过讲这个有趣而戏剧化的故事,这个她认为我会完全沉浸其中的故事。这是一种安排事物的方法,她可以通过这个感觉到自己是能提供有价值的东西的人,而我是那个被她丰富了的人,她是给予者,我是接受者,这反转了我们前一次治疗小节中的角色。
“我突然记起一个梦”,她说,“很可怕的梦。”
我和我姐姐在一起。我的牙冠全掉了。我试着把它们装回去,但是就连我的牙桩也掉了。我虚弱极了。然后我看到一个老朋友挺直脊背从我身边经过。她看上去非常庄严,穿着土耳其长袍。父亲曾经告诉我说走路时不可不挺直脊背。
我说她在治疗几乎接近尾声的时候记起这个梦,所以我如果讨论它,就好像我用某种庄严的态度来发表意见,她会认为这是一种她姐姐的特征。我想她感觉到在梦里,我们之前所做的修复性的工作已经破成碎片,连这些碎片的基石都没有了。我不清楚她是否认为我做的所谓修复是攻击她的牙齿,或者她是在攻击我们共同的工作,但似乎可以确信的是我是那个趾高气昂者,她是那个软弱者。
在她离开后,我反思了这次治疗,在这次治疗中,她似乎逐渐接近了对嫉妒性攻击更为直接的承认。
下一次治疗
她一开始就再次谈到了那个梦。她不太舒服地同意了她的自我攻击其实是一种对我们之前工作的攻击。挺直脊背的老朋友,其实是她对我的看法。我显得傲慢庄严,而非有帮助的。进而,她认为,她自己也想成为这种人,这勉强算是一种对治疗进程的恭维。然后,她痛苦而严肃地详细谈论了她让事情得到控制的困难,虽然她并不喜欢这种控制。
在接下来的治疗中,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认识到她对我以及她自己的进展嫉妒性的攻击,并不会如她害怕的那样带来深层的破坏。她对我的善与恶变得更为客观,而且更能原谅自己周期性的嫉妒攻击冲动。很缓慢地,她渐渐越来越少无休止为感觉到自己是母亲的瑕疵品而自责。
B女士
在我即将报告的治疗之前,B女士经历了几次“好”的治疗,她在其中感到我理解了她所经历的某种特别的痛苦。
治疗小节一:
她看起来情绪很糟。她说她的学生们没出现,她只好取消研讨会。然后她去上了钢琴课,感觉很顺利。这让她感觉抓狂,因为她必须依赖这些外界的事物。我说,她也为了我们昨天让她感觉更好的治疗而抓狂,这是另外一件她可能也感觉到依赖的外物。
她说,我还可以加上她母亲的探访。这次探访很顺利,而她因此而不高兴。沉默。然后她说她有一个梦,但不准备告诉我。气氛变得因愤恨而沉重。
我等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后说,我认为她不希望我因为理解了这个梦而获得与她愉快工作的感觉。 “是的,”她说。一阵长的沉默后,她说,“尽管我说了不告诉你,还是说吧。”
我和我祖母在一起。她和我在一个时尚秀场跳舞。我一半享受,一半担心她会心脏病发而死去。
她说她不太懂这个梦,然后她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解释她的祖母身体很虚弱,她有某种体质上的缺陷。停顿了一下后,她说一个女同事的婚姻看上去既时髦又成功,但是她认为这对夫妻和她们的孩子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她本人和她的丈夫也是如此,表面上所有的事情都很好,但事实上并不真如此。
我说,正如在你的梦中,你的祖母看上去很有活力,但是似乎并不知道她随时有可能心脏病发而死。我继续说,她对我也有着类似的复杂的感受。表面上看,我很好 ——比如,她得知我是个受人尊敬的培训分析师——但是在看似好的外表之下,某种张力正在产生吗?在我们共舞时我们之间的张力是什么?我会不会压力太大而她会不会被责备?
沉默。“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告诉你我昨天那种被困扰的感觉。”“是的。也许。”
我等了一下,然后说,正如梦中她的祖母,我想她觉得我不知道我所处的危险。她觉得我理想化了我的力量以及我和她共舞的表现,正如她的同事理想化了她的好婚姻。所以我也有某种体质上的弱点,她知道,而我不知道。
一个较长的停顿,然后她说,在梦中,有一些关于祖母的荒谬事情。
你说对了。我刚刚认识到我对你的感觉中有一些部分很荒谬。是关于你的花园的。这让我觉得你很蠢。你为什么选择一处被忽视的房子呢?一开始我觉得这可能是某种美国风俗,你是如此的都市化以至于你不在乎被忽视。只要你这里只是乱糟糟的没什么可看的,那就没关系。但是你现在种了些草和植物。你肯定意识到当你被忽视时,做这些事是无谓的。这很蠢。
通常,我会在她选择讨论我的花园上探索更多一点,但是已经接近治疗结尾了。我说花园是她的分析,一直以来显得贫瘠而混乱,她可以忽视它,它不重要。但是现在我开始种植了,在她的分析中和她一起种植,这让她抓狂。这让她感到被忽视、憎恨、拒绝,她通过认为她是那个忽视我的人,有优越感的人,来处理这种感觉。我没有意识到这点,我很蠢。
“是的”她说,你忽视我身上的某些东西,它们破坏了一切,例如我的遗传,我的坏体质。(这番话中混杂怨恨和蔑视,似乎她不用为了破坏一切而承担任何责任,因为是她的坏体质惹的祸,而我太愚蠢了而没有看到这点。)
我说,她说的很恳切,也很耀武扬威。她认为我活该被放低。正如在她的梦里,她认为我是那个有点荒唐、脆弱的老奶奶,忽略了她和我共演的死亡共舞,而且很显然,也许我也忽略了她的恐惧,恐惧她可能因为可怕的后果而受责。(在这个交流中, overlook有三层字面的含义, 1)看进去或看过去;2)忽视;3)看不起。除了这三层意思之外,据牛津英文词典,overlook有另一层含义,“用邪恶之眼看”,这个定义很类似于嫉妒。然而,我非常怀疑我的病人是否知道这个意思,显然,我当时是不知道的。)
下一次治疗
她感觉好得不可思议,并且听起来很耀武扬威。她的三个好学生出现了,她把他们全安排进了自己的研讨会,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同事们不期待分享她的决策。毕竟,他们的工作并不因为他们是博士而比她的更好。我说她觉得她不仅仅等同于她那些有博士学位的同事,她也等同于有博士学位的我。她变成了我,或者说,我身上让人印象深刻的博士特质。
慢慢地,在这个治疗中,很显然,她对我的印象变得更为分裂。那个无能的老奶奶的我,被越来越多的诋毁,而这在我的病人身上唤醒的不是责任感,而是如同克莱因所描述的,迫害者的内疚(1957, pp. 194-5)。
最终,她的自恋性自我满足崩塌了,变成无价值感和绝望,对此她认为我无法帮助她,尽管不是在这次治疗中。有一点变得更明显:她发现丧失好的体验而引发的痛苦难以忍受,这些好的体验是她希望自己拥有,但是却部分地被他人拒绝了,但也有部分被她本人破坏了。
回顾与B女士的治疗,我认为有些内容在治疗过程中在她身上被特别地激活了,这个过程发生在我报告的治疗之前。在那些早期的治疗中,她感觉受困扰,并觉得我可以理解,不仅仅是因为我通过她可以理解的方式解释了她的痛苦,也因为我共情性地帮她确认了痛苦。但是我的病人被这种共情性的理解威胁到了,这种理解接近于她渴望但是又不允许自己承认她所需要的爱。她通过贬低来处理类似情感,共情是软弱,甚至缺乏洞察力的标志。对她而言,善意等于软弱、劣势、不安全、甚至是破坏。力量是残忍的、优越的、安全的。善的事物不可能是强大的,反之亦然 Kernberg (1984, p. 299)。
A女士和B女士的区别部分上只是程度的不同。两者都被“好”的会谈惹怒,因为这些会谈她们感受到了自己的依赖性,而B女士所受的羞辱似乎比A女士要多。两者都选取了一些东西来理想化和认同,但是A女士对她土耳其的老朋友的认同是暂时性的,B女士想到接管我的博士学位的想法是比较顽固持久的。 A女士对我的贬低是轻微的,而 B女士则更为强烈。但是在这方面,不仅仅是程度有不同,性质也一样有不同。对 A女士而言,我依然在总体上是一个好的人,她曾因为一些原因攻击过这个人并感到懊悔。 B女士觉得我被她“体质性的缺陷”攻击到并因此受到了损害,于是变成了一个具有破坏性的坏人,会指责她对我造成的伤害。 B女士将我分裂成“好的”与“坏的”的程度,相较于A女士来说更深。她们两个主要的不同在于, A女士的防御比较直接了当,是暂时性的、单一的, B女士则建立了一个很强的防御系统,来坚持她的观点,即她是一个拥有合情合理怨恨的人。
有趣的是,这两个病人对自己童年的描述非常相似。都认为自己的父母都太过忙碌于其他事物,而且父母基本上都不怎么快乐。两个病人都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自己期望的、来自父母的关注和爱。 A女士的被忽视感更重一些,因为她觉得自己的母亲更喜欢自己的兄弟姐妹。不过A女士对双亲有着强烈责任感和关心,尤其是她的母亲。她很担心母亲,非常希望分析可以展示给她一些母亲终究是爱自己的证据。B女士很尊重她家庭里那些成功有力量的人,也为那些她觉得是弱者的家人感到羞耻。就像我在上文已经描述过的一样,她将软弱与善良和无效紧密联系起来,认为三者都是不安全且为人所不齿的。我相信她看不起别人的弱点是因为她在潜意识层面认为自己是个弱者,觉得自己很差劲、不值得被爱。也许她最大的困难不仅仅在于要哀悼自己渴望拥有的理想父母的丧失,也在于哀悼那个想要成为的理想自己的丧失。
当然,我不知道两个病人的父母的真实样子,而两个病人对生活的期待的极大不同,让人意识到心理现实和物质现实之间的互相作用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也提醒人们要特别谨慎,不要轻易认为在分析的过程中可以发现不同于病人记忆的历史现实。我并不认为我们可以假设B女士的父母比A女士的更差劲,我仅仅是不知道而已。我甚至不能认为B女士自己会认为自己的父母更差劲。只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在分析中A女士更能哀悼自己希望拥有的理想父母(好的分析师)的丧失。
我们可以把A女士在我报告的上述会谈中表达的嫉妒称为抑郁位的嫉妒,而 B女士表达的嫉妒,至少在文中描述的这次治疗中,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认为是偏执分裂模式的,撤离到偏执的状态是为了防御抑郁的焦虑。我不是说 A女士的嫉妒是唯一一种出现在抑郁位的嫉妒;出现在抑郁位的嫉妒也可以是更严重的,就像 Klein等人的案例中所描述的那样,而在同一个病人的分析的不同阶段,嫉妒也可能有所不同。我也不认为陷在偏执分裂的病理性中的病人,只能经验到 “不知悔改的”嫉妒。
与其仅仅从偏执分裂位和抑郁位的角度来比较 “自我不协调”与“不知悔改”的嫉妒,我想要更详细地描述一个模型,这个模型是我在考虑了那些我认为可能减轻嫉妒或加重嫉妒的因素之后,逐渐地构建起来的。我的模型的核心在于,在给予者与接受者之间的所感知到关系 (perceived relation between giver and receiver),这种关系之所以重要,部分上是因为在分析中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这种关系,正如在婴儿期一样,同时也因为这种关系特别容易激起嫉妒。
在我看来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给予者”意识的或无意识的,对与“给予”这一举动的感受,以及 “接受者”意识的或无意识的,对这种感受的感知或误解。很明显,我的模型有可能变得过度复杂。可以认为有一些关于 “给予”和“接受”的性质的外在现实,但是这些外在现实因为“给予者”和“接受者”对此的意识或无意识的感知而在很大程度上被复杂化,正是这些复杂的心理现实对体验嫉妒显得尤为重要。
如果我们假设,给予者对给予本身感到愉快,并且,他并不用 “给予”来获得自己相对“接受者”的优越感。我们再假设, “接受者 ”也能够正确感知 “给予者”给予时的感受,并清楚“给予者”理解自己可能会有的 “憎恨被给予”的感受,就像上文提到的父亲对婴儿接触乳房的过程的观察。这样的给予模式和 “接受者”的感知模式中,“接受者 ”更容易认识到自己的嫉妒,并同时有一些积极的感受。以上情况下,也会进一步出现 “接受者”能够回赠 “给予者”一件礼物,带着愉悦以及对于被给予的愤恨。而如果 “给予者”也能识别这种感受,并愿意接受这回赠的个礼物(以及这份感激),那么一个互惠的良性循环就被建立起来了,其中双方都给予对方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接受者”有能力接受“被给予”,是回赠给原来的“给予者”的一个礼物。预示着他人好的东西变得可以忍受了,甚至能够被享用。 “接受者”内摄并认同“给予者”这个客体,在内心建立了一个能享受“接受”和“给予”的客体,一种发自内在的钦佩出现了,因此效仿慷慨的 “给予者”成为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