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同時刊於應用心理研究30期p.161~200
http://www.appliedpsyj.org/paper/31/07-1.pdf
這篇文章寫的是與一群五六十年前從北平輔仁心理系畢業的老心理人的相遇與相認;是與北平與台灣輔仁心理系歷史的相遇與相認;是與中國與台灣近代歷史的相遇與相認;是與西方心理學歷史的相遇與相認;是與儒家仁學的相遇與相認;是西方心理學與華夏民族精神的相遇與相認;是與我自己個人的、專業的歷史相遇與相認。這之間似乎有著若絕若續的緣分聯繫著彼此,也似乎一息尚存地流向未來。
翁開誠 輔仁大學心理學系 緣起—與老輔仁的相遇 2005
年2月15日早上,久未降雪的北京,下雪了。在一片雪白中,我們來自台灣輔仁大學心理系的三個人(夏林清主任、我與盧宗榮助教),來到中國科學院心理學研究所,拜訪1940年代北平輔仁時期的老學長,荊其誠教授。在訪問告一段落後,我拿出兩本我主編的《應用心理研究》專題送給荊教授,並簡要說明了這個刊物的特色,荊老當下就邀我寫篇文章,跟大陸心理學界分享這個刊物產生的歷史背景。接下荊老的指定功課回到台灣,半年過去,直到放暑假,我才有空來面對這份功課。
同時,台灣輔仁心理系的夏主任,這兩年多來正在推動接續斷裂了的輔仁心理學歷史,也要求我們幾位同仁要寫出我們自己專業發展的小歷史,來與老輔仁的老學長們交流、對話。再加上,驚喜的發現張春興老師發表了兩篇文章,檢討心理學跟隨自然科學典範的錯誤。而丁興祥又一直想要編一個關於心理學定位與開展的專題。我想這幾份功課正可以一起做,因為不論是我個人的小歷史,或我與這刊物之間的歷史,或我與輔仁心理系的歷史,都不是個別孤立的,都有著一個大脈絡在後面。甚至,這幾次與北平老輔仁的幾位心理系老學長、老學姐(荊其誠、張厚粲、孫昌齡、孫昌識、姚平子、李世瑜)見面後,更覺得即使斷了幾十年的輔仁心理系,在我們兩邊、兩代之間,儘管領域與典範不同,仍然有著什麼若絕若續著。他們幾位的年齡都在八十歲上下,除了李世瑜之外,都受得是德國馮特(Wundt)直傳實驗心理學傳統的訓練,因為政治運動,專業的生涯也都中斷了十多年,因緣際會,各自在不同位置上堅持著心理學的工作。
荊其誠教授,這位國際心理學會的副會長,成長過程就很國際化;小時因父親在日本留學而在日本住過兩三年,小學在北京,中學在香港受的是英國教育,高中沒畢業因為太平洋戰爭回北京,跳級考入了輔仁心理系。大四到研究所做了四年系主任(Dr.
Goertz,德國神父,馮特的再傳弟子)的助教,1950年研究所畢業到中科院心理所至今。隨著心理學的被批判、被關閉,他卻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順應著政策上要求發展出獨立於歐美之外的中國人自己的彩色電視系統,以心理物理學的角度發展出了色度學的標竿,也為心理學的研究與學術傳承了一束香火。更在
1978年大陸改革開放之後,是最早到美國巡迴訪問的四位中國大陸心理學者之一。並建立起送中國心理學者到美國進修的計畫,為大陸中斷了約二十年的心理學的重生,撒下了種子。說到中國心理學的未來,他跨出他自己的領域,說到現代中國人歷經大風大浪,包括目前中國社會正在快速變遷之中,這裡面一定蘊藏有豐富的心理學知識,只是還沒有被開採出來。開採出來後,一定對全世界的心理學都會有貢獻的。回顧六十年的心理學生涯,他說在中國大陸,從事心理學是風險很高的行業,但是他不後悔。
張厚粲教授,將輔仁心理系馮特的實驗傳統、包括實驗室,在輔仁大學裁併到北京師大時,帶到了北師大,並在北師大獨撐此香火幾十年。跟荊其誠教授一樣,不但做實驗,更在物資貧乏的年代自己動手做實驗儀器。教學上,深入淺出。歷經政治批鬥,卻不屈不撓,屹立在北師大五十多年,那硬骨頭,少人能比。1980年隨著荊其誠教授開的路,到美國進修了兩年。以她原本聰慧與豐厚的心理學及英文底子,很快地吸收了1980年美國認知心理學與心理測驗的新發展,帶回大陸去傳播,促成大陸心理學的快速成長。如今年屆八十,記憶力、體力、與行動力都如生龍活虎,令年輕的一輩讚佩與汗顏。
孫昌識教授,以輔仁大學心理系名義畢業的最後一屆,原本在北師大教書,後來被調到陝西師大。訪問他時他常說,他三十到五十,學術生產力最旺盛的二十年,都空白掉了。這其間下放勞改過許多工作,曾經在「黃河灘上修理地球」,曾經在陝西師大的食堂裡打飯菜。五十歲之後,心理學科重新恢復,依然衝勁十足,靠著自修,恢復英文能力,跟上認知發展心理學。研究工作專心在兒童的數學認知發展上,一心繫念著「要讓中國的小孩自己說話」。強調研究心理學要跟人直接接觸,不應該只關在實驗室裡研究。他研究兒童的數學認知發展,就是在兒童的教室裡進行。他並且強調解決實際問題,就是在創造理論知識;用他的話:「不要搞空頭,具體問題都是有理論的」。
姚平子教授,大學進的是輔仁心理系,畢業時卻是北師大教育系。與孫昌識教授一樣,在1958反右運動時被調到陝西師大。文革十年,被下放到小學教書,回想那十年雖然辛勞,她無怨無悔,甚至非常珍惜那與兒童親近且全面相處的經驗,讓她在1976年重回大學教兒童心理學時,有著說不完的真實例證。除了研究與教學,她更關心一個個具體心靈的苦痛,她經常在家用電話對陌生人做義務的心理輔導。她謙虛、悲憫與反省的說,目前社會的心理問題層出不窮,而心理學卻力不從心,她能做的只是做個忠實的聽眾。對中國心理學的未來,她企盼心理學界不要劃地自限,面對的問題太大了,要與其他學科跨界合作,研究並解決複雜的社會心理問題,將來才能對全世界的心理健康問題提出點貢獻。
孫昌齡教授,與張厚粲教授大學同班,後來也在北師大教書,反右運動之後被調到青海,若干年後回到北京,正職不在大學,在教育部的編輯出版部門編寫心理學教科書,在心理學專業上一樣是二十年的空白。離開學院的位置,他在報紙上寫文章、寫通俗心理學的書、義務做心理輔導,以這些方式親近一般大眾的心理。談到心理輔導,他說他絕不把對方當做是病人,要同情對方,要與對方交心,「要與對方同呼吸、共命運…,要幫他找個奔頭」。而這樣的輔導,不只是靠書本上的知識,更要靠自己的生命體驗。談到心理學,他說從事心理學要一腳踩在實驗室,一腳踩在社會。他認為心理學應該是多彩豐富的,不該是乾乾的。學心理學的人要活,除了心理學還要多讀文學藝術。他抱怨現在的心理學學報都與生活距離遙遠。談到青年的問題,他認為信仰危機是最大問題。談到中國大陸的社會問題,他非常擔心貧富懸殊,將來會引起動亂。這位幽默、妙語如珠的老先生,笑稱自己是老嬉皮。而他說他學做老嬉皮大概是一種心理適應方式,因為他本質上是悲觀的。
李世瑜先生,1940年代輔仁社會系、輔仁人類學研究所畢業,雖不是心理系畢業,但幾乎修遍了心理系的課。1952年輔仁併入北師大時,人類學系被取消,他被迫離開大學教職,去做編輯工作。然而他一直沒有放棄他的研究熱情,他持續著在下班之後,騎著腳踏車,一個人去做他的華北秘密宗教田野研究。而他的研究方法,不再受到學院遊戲規則的限制,更自由的獨立開創出近似於西方的民族誌(ethnography)的研究方法。
這幾位老前輩,當年同樣在馮特再傳弟子Dr. Goertz的教導之下,歷經歷史與時空的大變動,各自落在不同的社會位置上,同樣堅持著對人的關切與探究,卻也開展出多元的光譜。回看心理學的歷史,或有一時一地的流行典範,但心理學事實上一直是多元地發展著。
回想當年,心理學剛開始時
在西方心理學獨立的開始
談到西方心理學的獨立,一般的印象都認為是由德國的馮特(W. M. Wundt)(1832—1920)開始,而且是實驗心理學之父,而他的心理學被稱之為結構主義心理學,近年來許多心理學史專家卻認為這樣對馮特的描述是一種曲解(Blumenthal,
1975;Viney & King,
2003;赫根漢著,郭本禹等譯,2004;葉浩生,2004)。說他是科學的心理學開創者之一以及是實驗心理學之父,這大致不差。但說他的心理學方法只是實驗方法,而且內容是結構主義,就是很大的誤解了。馮特整個心理學術生涯都保持著對心理學的雙重興趣,他不只關心感覺、知覺、空間、與時間等基本心理,他也關心審美、宗教情操、道德判斷、比較宗教、語言和意志等複雜的心理。他雖然花了很大的功夫發展了實驗方法來研究基本心理,但他清楚得指出實驗方法不適合研究複雜心理,需要另外發展自然觀察或歷史分析的方法,而他晚年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完成的「民族心理學」(Folk
psychology)十卷,正是這方面的成就,而過去卻很少被一般的教科書提到。另外稱他的心理學是結構主義,又是一大誤解,他的美國學生鐵欽納(Titchener)才是結構主義,馮特自稱他的心理學是意志主義(voluntarism),他關心的核心心理是意志的—動機的歷程(volitional-motivational
processes)。他雖然受到實證主義(positivism)的影響,但他更深深地受到德國的浪漫主義(romanticism)和理想主義(idealism)思想傳統的影響。而鐵欽納則更受到經驗主義/實徵主義(empiricism)和實證主義(positivisim)的影響。因此即使在馮特一個人所發展的心理學,不論是在方法或內容上,都是多元而複雜的。
另外與馮特同時的另一個德國心理學家布倫塔諾(F.
Brentano)(1838—1917)就更被忽略了。他與馮特一樣,都堅持科學心理學的可能性,都對心理複雜面向有全面的關注,都對心理研究方法採取多元立場。不同的是,布倫塔諾更堅決的主張研究「人」與研究「物」的立場與方法是截然不同的。他認為心理學是研究精神現象的科學(the
science of mental
phenomena),而精神現象的對象是人主觀經驗(experience)的本身,不是經驗的對象(如:聲音、顏色、時間…等)。這些經驗是活動的,主動的、變化的、建構的、創造性的、複雜的、參與的、有意向性的、而且是統整的。布倫塔諾又稱這樣的精神現象經驗一向都是意動(acts),也就是意識活動。所以他的心理學也被稱為意動心理學(Act
psychology)。對一般正常的精神現象的研究方法,他反對馮特的內省法(introspection)。他認為當下的內在經驗是無法成為觀察的對象的。內在經驗只能在發生過後,通過回憶(memory)來對內在經驗到的事件之流進行回觀(retrospection)。也因此,若是要研究一個人更完整的經驗,就需要用到傳記。他相信「自我」(the
self)是經驗的統整,是對各種經驗到的真實的賞識與統合出的一種真實;而且在時間向度上也是統整的,是將過去貫通到現在而且有意向地通向未來。他同時很重視應用心理學,他相信心理學可以是暨理論又應用的。在那心理學正努力脫離哲學而大多以自然科學為榜樣的開創時代,他獨自堅持著人與物的區分,灑下了人文心理學的種子。他的學生中有好幾位是引領風潮的人物,例如:胡賽爾(Husserl)、佛洛伊德(Freud)、斯圖姆夫(Stumpf)(完形心理學三位開創者的老師)…等。他對現象學心理學和完形心理學形成的影響是很直接的。對存在主義心理學、美國功能學派心理學也有間接的影響。對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是否有直接的影響,有爭議,但佛洛伊德當年長期修布倫塔諾的課是事實。雖然布倫塔諾的名字早被學心理學的人所遺忘,然而他的影響力依然活躍在心理學界的許多角落裡(Viney
& King, 2003)。
當年的北平輔仁心理系
北平的輔仁心理系成立於1929年,也就是北伐完成、結束軍閥割據的第二年。當時的知識界剛發生過兩個重要的事件:一個是1919年的五四運動,一個是
1923年關於人生觀的科學與玄學論戰。五四運動起於學生救亡性的愛國與反帝運動,後來與學術界的啟蒙性的文化運動結合,擴大為救亡與啟蒙雙重主題的運動。其結果是知識份子一面倒的追求全盤西化、反傳統、崇尚賽先生(科學)與德先生(民主)。而1923年人生觀的科學與玄學論戰,延續了五四的思潮,將焦點集中在人生觀上,爭論著做人的學問是屬於科學的,還是玄學的。其中一個具體的問題就是,心理學是屬於科學的,或是玄學的。結果是胡適與丁文江代表的科學派大獲全勝,當時的心理學者,如陳大齊與唐鉞也都一面倒的參與在科學派這一邊(李澤厚,1996b)。輔仁心理系就在這樣的思潮氛圍下成立的,也是華人世界第七個成立的心理系。
這個系的老師中最重要的該是做了17年(1935—1952)系主任的葛爾慈(Dr. J. Goertz)。他是德國萊比錫(Leipzig)大學的博士,馮特的再傳弟子。主要是教實驗心理學和理論心理學。他研究的重心是意志生活和關係知識,這倒傳承了馮特的意志主義。而他對學生的影響似乎多在實驗方面,少在意志和關係知識方面。他定義心理學是研究靈魂或是心靈的科學,曾有一個學生在課堂上當面反駁說,「世界上哪有靈魂?」,另外一個學生則在學生刊物上與葛爾慈對辯說,「心理學乃研究行為的科學」(孫昌齡,2005)。而這兩位反對老師對心理學觀點的學生,後來卻先後都成了這個系的老師。這一方面似乎反映了當年年輕學生仍然承繼著當時華人知識界追求西方科學的思潮,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這個系的自由與民主的風氣。其他幾位主要的老師都專長在心理測驗和實驗。王征葵,芝加哥大學博士,L.
L. Thurstone的學生,主要教授智力測驗和統計。林傳鼎,比利時魯汶大學博士,專長在心理測驗與情緒研究。謝斯駿,輔大的碩士,專長在實驗心理學(孫昌齡,2005)。由此看來,以實驗和測量為主的科學心理學是大部分師生的追求,這也正是當時歐美心理學的主流,更契合了華人知識界對西化與科學的企盼。然而以前述的六位畢業生為例,歷經歲月、歷史的顛沛流離,他們卻走出了各自的樣貌。1958到1978,心理學二十年的被批判、被關閉,荊其誠與張厚粲沒被滅頂,堅持著實驗與測驗的香火,一旦開放,立即接上歐美認知心理學與心理測驗的最新潮流,並回饋給廣大求新知若渴的心理學界,而對不同的典範也抱著開放接納的態度。孫昌識與姚平子,下放勞改的經驗,卻化做親身接近人們的豐厚資產,奠基了在現場做實驗研究的方法,形成了解決問題正是理論發現的途徑,更凝聚了對別人心理苦惱的關切與協助的熱情。孫昌齡可以說更擺脫了主流學院的羈絆,熱切地投身向人文與社會大眾的關懷,實踐的可說正是人文心理學的熱情。李世瑜這位下班後的學者,對地下宗教的研究,可說正是與馮特晚年努力的民族心理學相呼應。正如丁興祥(2006)對心理學歷史發展的觀察:
心理學史家黎黑(Leahey)曾言:心理學有一個長長的過去,短短的歷史,以及一個不確定的未來。心理學的產生及發展……這是一定社會文化及經濟條件之產物……不同的時代、不同地區、不同取徑的心理學者,對於心理學的定義,也有其各自的宣稱,自有近代心理學以來,也都處於眾聲喧嘩中。心理學要何去何從?對心理學的重新定位,以及反思其來龍去脈及學門主要核心關懷,是每位有志於心理學必須思考的問題。可不要小看你自己的個人核心關懷;個人核心關懷的集體展現,就決定了未來心理學的流向。(丁興祥,2006:7)
這段話不但說了西方近代心理學的發展歷史,也映照了北平輔仁心理學系師生的歷史,也指出了台灣輔仁心理系的歷史。以下我將說說我自己在台灣輔仁心理系的小歷史,而我自己的小歷史,不只是我自己而已,也不只是我的家庭而已,也不只是台灣輔仁心理系,也不只是台灣的社會,也不只是…,也不只是…。就試著說說我的小歷史與大脈絡之間的故事吧。
我在台灣輔仁心理系的小歷史
童年時的故事與我
談到故事,我們大部份人都是聽故事長大的吧!?記憶中,我最早聽故事的情景,是40年前的夏夜,那個沒有冷氣,連電風扇都不普遍的年代,吃完晚飯,大家都流行在院子乘涼。星光下,螢火蟲在身邊飛繞,搖著扇子,聽大人說著故事。我還記得,伊爹(福州話的爸爸)反覆說著他在福建老家的歷史。他特別愛說他祖父以前在滿清時代的富貴榮華。甚至一直說到近千年以前,我們祖先有六兄弟,都在朝為官,國破向南逃難,怕人追殺,六兄弟只好改姓為:「翁」、「汪」、「江」、「洪」、「龔」、「方」。他不愛說的是他自己卻是在近乎一貧如洗的家中長大,11歲喪父之後,他被迫輟學,小學都沒能唸完。他沒有「忠實」、「完整」地說出他的家族歷史故事;但他清楚地、反覆地說出了這個家族對他的歷史「意義」。而且這個故事與意義,在40年後,仍然深刻留在我的腦海之中,也形成了我之所以為今日之我的重要力量來源。而這個故事,又再會經過我的口,重新詮釋,再說給我的小孩聽。這個故事,如果對我的小孩也是有意義的,她們會記得,也會繼續說下去。這個故事不會一成不變,通過每一次的說與聽,都會創造出一些新的意義。這個家族的歷史,就這樣,「生」「生」不息地,由過去流到現代,又由現在奔向未來。
坑口
1957,三歲後,爸爸工作的機關—台灣省政府教育廳,由台北遷到台中縣霧峰鄉,我們家也隨之搬到霧峰鄉下的一個小眷村—光復新村。那是個三百戶人家的新建住宅區,夾在一面山、一條溪與中投公路之間的三角地帶。出了村子就都是稻田、菸葉田與甘蔗田。
村子裡的大人說的話,可是南腔北調。印象中福州話、浙江話、廣東話、山東話、東北話、京片子、安徽話與客家話,都是天天在生活中聽到的。閩南話是上小學後才注意到。小學也在村子裡,全校才三百人。大約一半是村子裡的小孩,都講國語;另一半是村子外農家小孩,都講台語。到了中高年級,為了考初中的壓力,就分成一個升學班,一個不升學班。升學班大部分是村子裡的,不升學班大部分是村子外的。從此這兩群人也就很少往來,只有在「外省豬與本省猴」的爭端起時,兩群人才有交戰式的來往。
小學裡最被大家尊重的一位老師是個單身山東人,他每天一早到學校,搖頭晃腦地吟唱古文。他一直被排在教六年級升學班,我六年級第一次上他的課後補習(全班都上,等於是正常課),他先講岳飛的故事,聽的大家都入神了,然後就開始教古文。記得第一篇教的是「桃花源記」。
過年更是個大事,除了年前的忙,小孩等待著新衣鞋外,初一那天更是熱鬧。除了幾乎一夜不息的鞭炮聲,從天一亮就開始的拜年,南腔北調地穿梭進出每家每戶,一直到傍晚才停息。
平常假日,在那還沒電視的年代,可就難熬了。除了上山下溪探險外,只能盼著每週六晚上的露天老電影,週日才有往台中市的免費交通車,還有週日晚上收音機上中國廣播公司的廣播劇。那個村子對小小年紀時的我,像是個難以爬出的大坑洞,難怪以前這村子就叫做「坑口」。而這「坑口」似乎正象徵著我一生反覆地進入一個個的坑洞,在坑洞中我得到保護、得到滋養,然而這些坑洞不久之後卻又成了限制我、壓迫我的來源,迫使我不得不掙扎著尋找爬出坑洞的出口。
科技理性時代思潮漲,故事生活世界消
後來,我「長大」了,上學了,故事變得愈來愈不重要了。乘涼閒聊時間,變成趕功課的時間。上課是嚴肅的學習時間,偶而老師說個故事,是為了怕學生不專心時的點心。中午想聽廣播中的武俠小說的說書,被認為是不正當的娛樂。作文時,突發奇想,編個幻想出來的故事,被老師打了很低的分數。家裡,學校,幾乎都沒有故事書,只有教科書與參考書。「四郎與真平」的漫畫書,只能背著大人偷偷看。只有每週六晚上,免費的露天老舊電影,還有週日晚上中廣的廣播劇,是僅有的合法的故事時間。但這也只是消遣,不是正經事。在那小學就靠著「惡補」去考初中的年代,小小年紀,就也扛著「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沈重、古老的科舉使命;故事在生活中,真是愈來愈不重要了!不但考試裡,課程裡認為不重要,師長認為不重要,我自己也認為不重要了。尤其在青春期,自己立志要學作個五四時代如胡適一般的知識份子之後,故事愈發不重要了。因為知識該是將情感與主觀抽盡,用概念所組織成的抽象系統。這個系統,最好是能用簡約的法則,解釋龐大的現象。而這種理論,若又能被經驗資料所驗證,那才是科學的知識,也才是真知識。作為一個現代的中國知識份子,尤其應該追求這種科學的真知識。因為文化悠久的中華民族,之所以淪落,正是因為缺乏這種科學的學術傳統。在這危急存亡之秋,要救亡圖存,就要全心全力地全盤西化、拋棄傳統、追求德先生(民主)與賽先生(科學),怎能將時間與精力浪費在風花雪月、無關乎知識的「故事」裡呢!
內在與外在世界,層層分裂、面面撕扯,緊張卻活力旺
經歷二次大學聯考,1973年,我終於進入了心理學的科系(當時的輔大「教育心理學系」,1978年改名「應用心理學系」,2000年又改名「心理學系」)。我好興奮,覺得自己好幸運,終於可以學習用科學的方法來研究人,尤其是中國人。當時這個系是台灣最年輕的心理科系,1972年才成立,系上一個新到任的系主任—呂漁亭神父,兩個專任講師—王鍾和(發展心理)與李勤川(諮商心理),兩個助教—劉瀛善(台大畢業)與林一真(師大畢業),三間辦公室,就如此而已。當時是台灣師資與設備最差的心理科系,然而在呂神父的努力下,這不利的條件後來反倒成了有利的了。教育方面課程請到台灣師大的老師來兼,心理方面,請到台大的鄭昭明(學習心理學)、黃榮村(認知心理學)、王震武(實驗心理學)、朱瑞玲(青少年心理學),政大的吳靜吉(教育心理學與創造心理學)、李美枝(實驗心理學)、黃國彥(心理測驗)、林美珍(特殊兒童心理)、賀淦華(人體生理學、生理心理學、心理藥物學)、劉思量(教育心理學與創造心理學),中原大學的徐世傑(臨床心理學),三軍總醫院沈楚文(變態心理學),還有從哈佛回來的陳慧穎(社會心理學)…等等。原本師資最不足的新系,在呂神父的努力下,卻集合出了當時台灣最豐富而多元的的師資環境。
這些老師的多元背景,基本上仍會合朝向介紹最新的美國主流心理學,卻也有兩位另類的例外。吳靜吉老師,除了領我們接觸到美國最新的教育心理與創造心理的理論知識與研究方法,也是最早讓我們接觸到美國剛剛興起的認知心理的思潮,還讓我們經驗到美國正興盛的成長性小團體,如T-group,
encounter
group與psycho-drama;在創造心理學課上,除了正統創造心理的知識與方法學習外,他更讓我們大量的體驗與欣賞藝術創造的歷程,欣賞民歌、雲門舞集與實驗劇場,還有全班演出舞台劇,都是指定的功課,開啟了我們經由生命與藝術之美通向創造心理之真。徐世傑老師,則引領我們對心理學做哲學性的深思與反省,在他臨床心理課上,意外的要求我們念了許多哲學,其中如存在主義哲學、佛教禪宗思想等至今仍然令我印象深刻,在當時批判西方現代性與科技理性的後現代思潮與批判美國本位的本土心理學在台灣尚未興起時,留日的徐世傑老師已然悄悄地在我們心中埋下了種子。而這樣的多元豐富的心理學學習環境之所以可能的關鍵人物就是1973年起作了12年主任的呂漁亭神父。他開通、包容、尊重、支持、真情與賣力,讓多元的師資可以共存共榮,也讓學生的自尊、自信與活力得以展現,更奠基下台灣輔仁心理系至今的文化傳統與氛圍。而我當年享受到這豐富多元開明環境的滋養,許多年後,我自己才意識到這豐富多元卻也是我日後內在必須面對與超越的衝突來源。
1977年大學畢業後,救國團專任張老師一年,回母系助教一年,考進台灣師大第一屆的輔導研究所(現在叫「教育心理與輔導研究所」),二年後回到輔大母系教書,同時兼諮商工作。這一路走來,我在學術上,努力學習做個「科學的」心理人;在與人接觸時,則維持著我的「人味」。在科學的努力上,嚮往著簡約、數量化、普遍化的因果法則,並反覆尋找更有效的驗證方法;在人味的接觸裡,我往往在放下「科學的」立場,解放出我的主觀、直覺與情感,專注欣賞別人的生命故事時,我得到了感動、有了啟發、也與另外一個或一群生命世界有了交融、相愛的體驗。特別是成長性的小團體(T-
group; Encounter
group)更是吸引我,因為這些小團體不只是發展成熟性格的團體,更是學習民主的實驗性小社會;在這裡我終於找到心理專業與我追求民主的知識份子熱情可以相連的所在。但是,科學在這裡要如何安放,我仍然不知所措。漸漸地,這二個世界,在我的生活中分裂、隔離。起初各自發展,相安無事。也在諮商與臨床專業中,找到了一個模範叫做「科學研究者與實務工作者並立模式」(scientist-practitioner
model)。慢慢地,他們卻不安分守己,在我心中騷動,彼此侵犯,乃至於交戰不止。
不只我的專業內在世界在分裂、衝突著,當時台灣社會處處都呈現出不同力量的對立、拉扯的緊張與活力。1960年代到198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然而在經濟思想上一直有著自由經濟與計畫經濟,以及市場經濟與福利經濟的爭辯。政治上,1980年代國民黨政府逐漸走向清明、有效率且開放,然而同時批判國民黨威權的民主運動也蓬勃發展著。文化與藝術領域更活力旺盛地冒出許多新興力量,大學校園裡開始自己創作唱自己的歌的民歌運動;鄉土藝術、音樂與文學被大批的文化人所推崇;融合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創新舞蹈—雲門舞集—閃亮的出現;強調創新與實驗的實驗劇場,如蘭陵劇坊的創立,所引發的小劇場的風潮;描寫真實且鮮活台灣人生命經驗的台灣新電影浪潮的興起;文化思想上,以創造性繼承與轉化傳統中華文化的思潮,與歐陸批判西方現代性的後現代思想也開始被知識界注意。而這些新起的浪潮,也都激起了相對的批判反對力量。這個時期,我默默地注意著、經驗著、吸收著、也思索著這些時代浪潮的緊張與活力,我相信也因著這樣而培養出我日後在專業上長出自己新芽的土壤。
在這混亂時期,我常私自偷溜到哲學、史學與藝術領域之間流浪,逐漸地找到了這二方可以回到心理學中交戰的一個戰場─同理心(empathy)。與恩師吳靜吉,分享了這個想法,他大力支持我專心在同理心上。於是有二年時間,專注在以「科學的」姿態對這「感性」的同理心,做了一些研究。這二年的摸索,讓我隱約間,在黑暗混亂中,有了一點光亮,許多的安定感,也有著含糊不清的困惑。新眼光下的同理心,讓我身上的許多分裂,趨向了統合(理性與感性,科學與人文,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理論與實務…等等)。新接觸到的研究與理論,帶我走出諮商領域,從發展、社心、人格與認知領域,多元卻又溯到Piaget的源頭。這讓我從「下游」、「膚淺」的諮商,接上了1980年代的認知主義主流;這個連接給了我許多的安定感。然而對於當時以認知發展為同理心發展的基礎的理論預設,總有一些含糊的困惑。帶著這樣的心情,1987年,33歲,我去了美國唸博士。
在美國實證論大草原上與故事再相遇
去美國,我去到了人格心理學家Pervin所謂的「美國心理學界實證論大草原」的最北端,明尼蘇達大學(University of
Minnesota)修諮商心理學(Counseling
Psychology)博士。前三年,全花在應付繁多的必修課程,我心中帶去的那點光亮與含糊,全被擱放在角落。唯一的一次騷動,是在一位臨退休前一年老教授的課堂上,他讓我們淺嚐到實證科學方法論以外的滋味。傳(詮)釋(Hermeneutics)、批判(critical
theory)、質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等觀念進入了我的世界。但他警告大家,這些東西,知道一下就好了,不要認真。認真的代價不但不是我們這些做學生的付得起的,連他們做老師的也只見烈士去,不見英雄來,於是這個騷動就又平息了。直到1990年的6月,收到我訂的American
Psychologist期刊,看到其中有一篇Paul Vitz所寫檢討道德發展的理論性文章。他在文中,倡議以故事(narrative)作為道德教育與發展的主要方法,並且旁徵博引地論說著,故事這種古老的教育方法,有著全新的理由。我一口氣看完那篇文章,隨即大拍桌子,對著我太太大聲說:「我想通了,我不分裂了,我知道我的博士論文要做什麼了!我也知道我未來十年的方向了!」當然,我沒有忘記老教授的好心警告,我的博士論文(Wong,
1995b)在理論上,引入了Bruner(1986)提出的「故事性思考」(narrative
thinking)來突破同理心在理論上的困境;在研究程序上,仍然「安全的」用實證、量化方法來驗證這個理論。1990,那年我36歲,心理學學了17 年。
半畝方塘一鑑開
1992
年我回到台灣後,台灣社會又進入另外一個階段。政治體制的形式上已經走向完全的民主,兩岸也已經可以公開合法的往來,國民黨與民進黨成為兩個主要的競爭政黨,之後又發生了許多各自內部的分裂與外部的重新組合與對峙,乃至於2000年民進黨正式經由民主直選而執政至今。經濟上,90年代初期,衝上歷年最高點,然後沒幾年就開始走下坡。資本家紛紛偷偷地將產業外移到大陸或其他勞動資本更低的地區,留下大批突然失業的勞工,政府與資本家卻無能或無意解決這些問題。文化藝術方面,校園民歌已經商業化成流行歌曲;當年鄉土文學與藝術創作者,有的凋零,有的站上了國際舞台;實驗劇場已經引發出許多可以商業化生存的小劇場;台灣新電影的浪潮,已經享譽國際的大小電影展,卻也開始後繼無力;雲門舞集,倒是屹立不搖於國際30年;學術界討論後現代論述的聲音越來越多,反對的聲浪也很大。心理學界裡,本土心理學已然是社會心理與人格心理領域內的主流,《本土心理學研究》期刊也在1993年創立。
1992我回到台灣輔仁心理系(當時叫做應用心理學系)時,幾位留美進修博士的同事也都早我幾年陸續地回來。丁興祥,碩士在政大教育研究所修教育心理學,論文是用實驗法做認知心理的研究。博士留學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主修人格與社會心理學,專攻創造力的歷史社會心理學,方法是歷史檔案的複變量統計分析,兼修心理傳記學。他回國後除了延續研究中國歷代傑出人物出現的社會條件的通則性(nomothetic)分析外,也潛心研究個別人物的心理傳記的特則(idiographic)研究。在這量化與質化之間,他更深入探討心理學史的演變,以及心理學方法論的典範演變。也通過一一開出的相關課程與論文的指導,而引發許多研究生對心理學典範的反省,並湧現了對心理傳記及質性研究的熱潮。
夏林清,留學哈佛大學,主修諮商與諮詢心理學(Counseling and Consulting
Psychology),她在去哈佛之前就決定放棄已經有10年經驗的諮商與心理治療師的角色,而改稱自己是個面對社會的心理教育工作者。在哈佛的期間,她主要跟隨了組織心理學與行動科學(action
science)的先驅—C. Argyris,以及提倡反映的實踐者(reflective practitioner)的D. Sch?n。她的博士論文在指導老師Sch?n的引導下是以故事(narrative)的形式呈現出對行動經驗的反映(reflection-on-
action)。而她作為一個面對社會的心理教育工作者,從1980年代後期就一直投入勞工被迫失業引發的勞工運動之中,招喚出一批批安貧樂道、濟弱扶傾、追求社會公義熱情的學生,去與勞工及各種弱勢族群(公娼、基層教師、婦女、護理人員、草根成人教育…等等)站在一起工作。行動與知識產生的方法是行動研究(action
science)與批判民族誌(critical ethnography),也是她後來在Fred
Newman那裡得到映證與參照的批判心理與社會治療(critical psychology and social
therapy)。這是親身參與社會所實踐出的本土心理學,與台灣學院中盛行的本土心理學是大不同的。也在她的號召與動員下,由1998年開始籌備到
2001年正式成立了「台灣行動研究學會」,集結了學院中教育、心理、社工的學術工作者以及基層教師、非政府組織工作者、以及諮商工作者形成了一個關心行動研究精神與實踐的學術社群。
另外一位同事,劉兆明,是台灣輔仁教育心理第三屆的畢業生(1978),政大教育研究所碩士,當時主修測驗、統計與教育心理學,回到母系教了三年書後,去美國普渡大學修工業與組織心理學博士。當時受的也是實驗與量化方法的訓練,回台灣之後,受到本土心理學社群的影響,轉而關注組織心理本土化的議題,在方法上也轉向視問題而定的多元典範取向。他早年參與創辦了台灣第一個通俗心理學刊物—《張老師月刊》。之後他又召集大家在1999年創辦了一個創新的心理學季刊—《應用心理研究》。這個刊物的編輯委員的共同理念在追求:創新、對話、融合。創新是研究題目、研究方法、理論觀念的創新,也是刊物編輯上的創新;對話是作者與審稿者之間的平等對話,更是作者與更廣大的讀者群在刊物上公開對話;融合是面對台灣目前多元典範並存且眾聲喧嘩的現實,希望促成和而不同的學術社群。至今這刊物邁入第8年,準時發行了30期,的確已經體現了這個精神。而這個刊物會出現的背景是,之前我們系內發生了長達六年對心理學典範與路線的衝突。為了真實面對衝突,讓眾聲得以喧嘩,進而對話,促成整體的超越,我們這群人才集合起來成就出這樣一個研究發表與對話的公開平台。八年來這刊物得以維持並發展到收支平衡,並保持編輯的品質水準,核心當然是劉兆明。他除了辦刊物,也熱中於辦大型的學術研討會,這些成就讓他被推舉為台灣心理學會的理事長,在校內也被付以重任,目前擔任教務長的工作。
還有一位是劉惠琴,目前任教於東吳大學心理系兼主任。大學畢業於台灣師大教育心理學系,碩士也畢業於師大的輔導研究所。碩士論文做的是關於女性的生涯發展,當時大概是台灣第一篇研究女性生涯發展的論文,也開始了她一直投入對女性的研究與協助。她在中學與輔仁大學做學生輔導與教學工作10年後,去美國明尼蘇達大學讀社會心理博士。她會轉入社會心理學領域,是因為她不再甘於只限於用個人的角度去看與去幫助人,她認為個人的心理是與她/他所處的社會脈絡與結構有密切的關係。在讀博士時,她特別關注衝突與衝突化解、親密關係、性別心理、以及結合理論模型建構與複變量統計的結構方程模式(Structural
Equation
Modeling)的方法。她還到女性研究科系修了一系列課程,啟蒙了她對女性主義以及女性主義心理治療的熱情。回台灣後到東吳心理系教社會心理相關課程,在研究上持續用結構方程模式建構台灣本土親密關係中的衝突與化解的理論模式。同時她不甘於只在學院中教書與研究,她大力介紹女性主義心理治療,成了引介女性主義心理治療到台灣的先驅。之後,在夏林清的介紹下親身參與了台灣婦女團體,實踐了女性主義治療,並在長期與台灣婦女相伴的經驗中,逐漸修改了她原本堅持的西方女性主義立場,更契合入台灣本土的脈絡。在方法上也逐漸發現實證量化方法與她女性主義實踐工作間的不合,而逐漸摸索更符合女性主義、批判理論、脈絡主義、並結合實踐行動與知識發現的另類方法。
我們這幾個,相識於1970年代念大學與碩士時期,接著先後去美國讀博士,又於1990前後陸續回來。相聚之後重新認識了彼此這些年各自發展的獨特路徑,卻也驚訝於彼此間也隱隱然有著共通之處。在或緊或鬆、或密或疏的來往中,開始有了一些合作。在課程上,逐漸在輔大的研究所開出各自創新的課程,而逐漸形成一種新的心理學氛圍。也在學生論文的冒險創新中,彼此支援、激盪與砥礪。1995年我們合作辦了一場大型的「質化研究與專業實踐研討會」。1998年又再合作辦了「主體性探究與實踐研討會」。1998年起,夏林清又動員著我們與教育界、社工界以及基層教師接觸,籌備著一個跨領域的行動研究學會的誕生,並於2001年正式成立至今。也在1996年開始,本系的研究生大批地轉向非傳統實證量化的研究(如:批判民族誌、行動研究、心理傳記、敘說/故事性研究…等),也在這時候我們系內兩種典範與路線的衝突開始公開化,而且逐步升高。相持不下的結果,1999年,決定本系分成「科學心理學組」與「人文心理學組」兩組,準備朝向分成兩個獨立系發展。同時經表決,將系名由「應用心理學系」改為「心理學系」,並由文學院搬到理工學院。也在這年,我們這幾個決定另外創辦了一個追求創新、對話與融合的《應用心理研究》季刊,從此另類、創新的心理與社會科學研究,在台灣終於有個學術刊物可以發表,但同時絕不排斥傳統實證量化的研究。2001年三位老師離開本系,兩種路線的衝突和緩,新的老師組成,仍是傳統實證科學取向為主,另類、人文取向仍是少數,但氣氛是和而不同,科學與人文分組取消。2002年,在劉兆明與夏林清的領導下,辦了慶祝本系成立30週年,兩岸三地「心理學的開展」研討會。2004年開始,夏林清接系主任後更積極推動接續北平輔仁與台灣輔仁心理系歷史的連續活動。
這十多年來,我們幾個的相聚,有如一個「半畝方塘」,池塘雖小,且在台灣心理學界的邊緣與低窪處,然而彼此的激盪,卻也挖掘到了各自與彼此之間的源頭活水。
回首我十多年的來時路
赴美進修博士回來後,這十多年來,我開始直接面對諮商與心理治療領域長久以來理論、實務與研究的分裂,以及這學問直接由美國輸入所造成中西之間、傳統與現代、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隔離與拉扯。這過程中我逐漸脫離美國心理學主流傳統,而直接承受中西人文傳統的啟蒙(例如:儒家心學、存在主義、傳(詮)釋學、批判理論、人文心理學…等)。十多年的作繭自縛、困知勉行、進度緩慢,回頭看看,我們一小群的同好與師生,沿著「故事」這一路走來,一一化解、超越了我們內心的交戰,倒也累積出了一些痕跡。頭五年,我專心在同理心上(Wong,
1994; Wong, 1995a; Wong,
1995b;翁開誠,1997),後八年轉而擴大到主體性(subjectivity)與互為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開顯的敘說、反映與實踐(narrative,
reflection and
praxis)的道路上,助人實務(教學、督導與治療)與知識探究逐步朝向知行合一的理想,並在這過程中,逐步地將此身體力行的道理說明出來(翁開誠,2000;翁開誠,2002冬;翁開誠,2004秋)。
1.在教學與課程開發上
逐漸地我摸索著開出一系列有關故事取向心理治療、主體性、與互為主體性開顯的課程。這系列的課,分別以一個人的不同面相(知、情、意的橫面以及一生發展的縱面)去趨近一個被限制、被壓迫又掙扎著追求自由與解放的人生境界。「傳釋性研究」(Hermeneutic
research),談的是「知」的自由,也是探討「真」的問題;「同理心」(Empathy),是「情」的自由面相,趨近的是「美」;「諮商與心理治療的倫理」(Ethics
of counseling and psychotherapy),談的是「意」的自由面相,趨近的是「善」;「成人性格發展」(Adult personality
development),則整合地看人(別人與自己)一生的發展與人生意境的追求。「諮商與心理治療理論」(Theories of counseling and
psychotherapy),則重新認清諮商與心理治療的性質不是科技性的,而是生命價值實踐性的,因而除了西方近代心理治療理論外,還要學習中國哲學史,因為中國哲學本來就是以生命實踐為核心,而且歷史悠久而豐富。還有一門「心理健康學」(Mental
health),則是由典型的心理健康教科書開始,再由Erikson的心理與歷史觀點、Maslow的自我實現與存有心理學的觀點、Fromm的批判心理學觀點、唐君毅的新儒家觀點、余英時的思想史觀點等多元的反省何謂心理健康。還有「實習」(Counseling
practicum &
Internship)與「論文」(Thesis),則是互相扶持著走這困知勉行的路;努力將知與行趨近合一。這兩年我與夏林清又合開了「敘說、反映與實踐—I &
II」(Narrative, reflection and
praxis),作為以通過敘說展開行動中與行動後的反映來追求自己與她人的自由與解放的知與行合一的方法導論。這些課程的理念也逐漸在三篇論文中分別說明出來(翁開誠,1997,1999,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