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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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1

这还是河吗?只能叫排污沟

厂子搬不了,只能村民搬,“但是搬哪儿去呢?”这妈妈问我。这个县城光焦化项目就47个,其中违规建设的有38个,符合环境标准的,没有。村里有个年轻人说:“不知道,只想能搬得远一点,不闻这呛死人的味儿就行。”

有个披黑大衣的人从边上过来,当着镜头对着他说:“说话小心点,工厂可给你钱了。”年轻人说:“那点钱能管什么?你病了谁给你治?”吵起来了。

黑大衣是工厂的人,我问他:“你不怕住在这儿的后果?”他说:“习惯了就行了,人的进化能力很强的。”我以为他开玩笑,看了看脸,他是认真的。“你的孩子将来怎么办?”“管不了那多。”

焦化厂的老总原本也是村民,20年前开始炼焦。有几十万吨生产能力的厂,没有环保设施。他对着镜头满腹委屈:“光说我环保不行,怎么不说我慈善啊?这个村子里的老人,我每年白给他们600块钱,过年还要送米送面。”他冷笑:“当儿子都没有我这么孝顺。”“有人跟你提污染吗?”

他一指背后各种跟领导的合影:“没有,我这披红挂绿,还游街呢。”掌管集团事务的大儿子站最中间,戴着大红花,被评为省里的优秀企业家。

晚上老头儿跟市领导吃饭。“说实话,都吵环保,谁真敢把经济停下来?”书记推心置腹的口气。“你的小孩送出去了吧,在太原?”老头儿悠悠地说。

书记像没听见一样:“哪个国家不是先发展再治理?”

老头儿说:“这么下去治理不了。”“有钱就能治理。”“要不要打个赌?”老头儿提了一下一直没动的酒杯。没人举杯。

王惠琴家附近那条河叫文峪河。“这还是河吗?”我问老头儿。他说得很直接:“你可以把它叫排污沟。”河水是黑色的,盖着七彩的油污,周围被规划为重工业园区,焦化厂的废水都直接排进来。这条河的断面苯并芘平均浓度超标165倍。

文峪河是汾河的支流,我就在汾河边上长大。我奶奶当年进城赶集的时候,圆髻上插枚碧玉簪,簪上别枚铜钱,是渡船的费用。我爸年轻时河里还能游泳,夏天沼泽里挖来鲜莲藕,他拿根筷子,扎在藕眼里哄我吃,丝拉得老长。

我小学时大扫除,用的大扫帚举起来梆梆硬,相当扎手吃力,是芦苇的花絮做成的,河边还有明黄的水凤仙,丁香繁茂,胡枝子、野豌豆、白羊草……蓝得发紫的小蝴蝶从树上像叶子一样垂直飘下来,临地才陡然一翻。还有蟋蟀、蚂蚱、青蛙、知了、蚯蚓、瓢虫……吃的也多,累累红色珠子的火棘,青玉米秆用牙齿劈开,嚼里面的甜汁。回家前挖点马苋菜拿醋拌了,还有一种灰白的蒿,回去蒸熟与碎馒头拌着蒜末吃,是我妈的最爱。最不济,河滩里都是枣树,开花时把鼻子塞进米黄的小碎蕊里拱着,舔掉那点甜香,蜜蜂围着鼻子直转,秋天我爸他们上树打枣,一竿子抡去,小孩子在底下捡拾,叮叮当当被凿得痛快。

风一过,青绿的大荷叶子密密一卷,把底下的腥气带上来,蛙声满河。表姐把塑料袋、破窗纱绑到树杆上下河抓鱼,我胆小不敢,小男孩在我家厨房门口探头轻声叫“小静姐,小静姐”,给我一只玻璃瓶,里头几只黑色小蝌蚪,细尾一荡。

河边上从这个时候,开始盖纺织厂、纸厂、糖厂、油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