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莱尔、班雅明笔下的城市建筑、遗迹、咖啡馆、拱廊街、林荫大道、商品展览馆以及像侦探般穿梭于城市迷宫和人群中的漫游者(flaneur),构作出十九世纪巴黎的现代性意象;带出一种偶然、新奇、震惊、转瞬即逝、断裂不连续的现代性体验。同样是十九世纪,中国的意象却可能是:鸦片鬼、烟馆、烟榻、迷蒙的烟雾所构筑出鸦片帝国景象。就像马克吐温笔下美国西部小镇唐人街的鸦片烟馆,「在每个邋遢,像黑洞般的小破屋里,燃香的味道淡淡飘出。屋里黝暗一片,但仍可见二、三个面色蜡黄、拖着长辫的无赖,蜷曲在矮床上,一动不动的抽着鸦片。极度的满足,两眼无神」(引自周宁,2004: 205);狄更斯的小说《The Mystery of Edwin Drood》(1870),也对中国鸦片烟馆有如此描绘,像吸血鬼、寄生虫式的东方人,五六人横躺在烟馆床上,时睡时抽,像一窝睡鼠(Milligan,1995: 87~88。引自周宁,2004: 208)。马克吐温、狄更斯笔下的中国烟馆,典型是西方对中国的鸦片想象,其中夹杂着东方/中国的黑暗、野蛮、残忍、堕落、病态、愚眛、麻木、懦弱、衰败等构建。既是西方透过鸦片对中国的想象建构,也是西方在文明秩序上对中国的压抑和排除,确立常态文明和病态文明的区划。这种透过物质的想象和压抑,还可以在留辫子、裹小脚的意象上看到,这三者成为中国的文化压抑上的象征。
虽然上面的描述构成了十九世纪巴黎与中国意象上的有趣对比:闲荡的漫游者/斜躺烟榻的鸦片鬼;明亮的林荫大道/阴沉的鸦片店街;窗明几净的咖啡座/烟雾袅绕的鸦片馆。但我们并不是要以巴黎的现代性经验为尺度衡量中国,我们只是不免好奇,同样都是具鲜明特性的人物形象和空间意象,同样都是某种时代经验的体现,鸦片对中国而言,究竟透露出什么样的独特遭遇?开展出什么样的现代性经验?思索这个问题,通常会以鸦片战争为起始点,因为鸦片战争迫使中国对西方开放,带进了西方的现代性,也种下一连串国家衰败的耻辱经验和随之而来的器物、政体、科学、心态、思想甚至国民性的改造和启蒙运动。对中国而言遭遇的是西方现代性强力介入的经验,在挫败、失落、悲痛之余,又夹杂着陌生、新奇、讶异,同时也开启了想象中国之外的可能以及生存境遇、心态结构断裂和型变的现代性经验。这一历史事件虽是重要的转折点,但我们仍有必要跳出鸦片战争的框架和论述,从鸦片出发看问题。尽管鸦片点燃鸦片战争,但鸦片总像是鸦片战争的影子,伴随着鸦片战争的国家民族的大叙述被讨论,成为创伤耻辱的标志,鸦片的使用文化和生活方式似乎成为无足轻重、边缘的小叙述。我们不能忽视鸦片曾经是中国普遍的日常生活经验,涉及饮食习惯、医药治疗、器物开发、消费文化、社交往来等现代性经验。然而,鸦片总是被压抑,被排除,最后形成负面、阴暗的压抑性格,就像我们所看到鸦片的刻板意象一样,黑暗、迷蒙、僵滞、阴沉、黯寂。
或许可以说,中国与西方遭遇的现代性经验挤兑出鸦片的现代性压抑,既被现代性的意识形态压制、驱逐成为被压抑的现代性,也内塑成自我压抑、不可张扬、无可诉说的现代性。这使得鸦片处于一种模糊暧昧的状态,不断被禁制,又不断生产;不断生产,又不断被禁制。既深植于日常生活,又从日常生活中排除;鸦片的被/压抑经验交缠为难以捕捉界定的诡态(grotesque),就像现代性具有与其自身对立的两面性或暧昧矛盾性(ambivalence)一样,这也正是本文发想的起点。鸦片或鸦片战争论述下的鸦片被谈了许多,却也遗漏了不少,遗漏的可能是最切身、最具体的日常生活的现代性体验或鸦片文化,几世纪之久的鸦片经验又留下什么样的文明或消费文化,除了跟赌、娼联在一起(上海市文史馆编,1988)外,还有什么值得观察的结晶?本文认为,压抑可能是鸦片在历史场景里淡入/淡出什么的切换机制,以及鸦片经验的构成要素。压抑的问题涉及到禁制、罪化、病态化,以及让什么东西模糊或消失,自身又生产什么,内塑成什么。本文的问题意识从压制/压抑出发,思考鸦片在病态修辞下可能忽略的一些面向,本文的发问:(一)鸦片如何成为一种病态的修辞。正是这种病态修辞成为鸦片的主流论述,既界定了鸦片发问走向,也压制了鸦片多重可能和幽微细致的生活历程,致使鸦片展现出某种压抑的特色;(二)在压制/禁制论述不断的生产和运作下,为什么鸦片越禁越多,又产生什么效应?虽然有来自国家经济理性和财税算计的解释,本文则透过这一禁制中的包含与排除现象,说明包含式的排除与排除式的包含的运作以及形成的生产性的压制和压制性的生产现象,这也造成了鸦片普及化、深植于日常生活意识以及鸦片禁之不可能的效应,同时也构成鸦片的压抑性;(三)从上述的讨论切入鸦片的压抑性格,在压制与排除效应下,试着提出非常态、内卷/内爆、颓废、解脱做为鸦片遭遇现代性的响应方式、暧昧状态以及独特性经验的构成。
压抑的思考试图释放鸦片的各种可能面向,并做为追踪鸦片日常生活经验或鸦片文化形成的起点,从压抑、禁制、排除面而不是常态/规范/正确面挖掘鸦片日常生活的碎片和意象。这篇文章以社会学的思考和论述方式先处理压抑的问题,做为鸦片开展出什么现代经验或消费文明的前言,至于后一论题的申论只有做为另一篇文章的讨论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