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学这个词在中国还不太通用,有时候为了让人明白,只好用“性科学”。可是通俗挡不住人傻。迟到1990年,有一份材料中提到“性科学研究”几个字,某位文教界高层人士看后问道:“这里印反了吧?应该是科学性才对。”
究竟有多少人从来没有想过,或者干脆拒绝承认,性还需要科学,我没统计过。但是我讲性学课已经10年了,碰到的眼白肯定比眼仁多得多。
这不能叫“愚昧”,而是因为性学总是赤裸裸地揭示人类最敏感的活动,因此几乎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树起一道“隐私屏障”,来掩盖自己那些其实既不新奇又不值得害羞的性实践。
我也是如此。所以多谈学术,少讲个人。
性有什么可研究的?
性交的1053种姿势》,顿时抢购如潮。但是抱回家一看,读者都不禁哑然失笑,因为作者在故意开玩笑。例如男在上女在下的姿势(体位)中,角度稍有差异可以分为许多种。以此类推何止千种。作者是故意的,就是为了纠正在西方也很普遍的对性交方式变换的盲目崇拜。
如果仅仅把性理解为男女床上事,那么确实没有多大研究头。英国曾有一位性学家写过一本书,叫做《十几年研究下来,我觉得广义性学的核心并不是“性”,而是“性存在”。通常所说的“性”,其实只是性存在这个大系统中的一个子系统,即性的生物存在形态。
在这个层面上,性是指以特定身心反应为基础的、以高潮为中心和标志的一种生命现象的表现过程。
女性的性高潮是一种生物学意义上的现实,但是有的女性因此如痴如狂,有的却反感厌恶,还有的在内心里无动于衷。
还有一个子系统是性的心理存在。它是指性在人的各种心理活动形式中的具体表现,或者说是人所感知到的性的生物存在。小到对某一性动作的心理体验,大到对性的期望与评价,都是性的心理存在,而且可以跟生物存在不同步甚至不同质。例如第三个子系统是性的社会存在,即前两种存在的社会表现形态,或者说是由社会的人所标定的具有性的性质的那些活动与过程。它也可以跟前两种存在不同步或不同质。例如对于异性交谊舞,有的社会认为那就是性活动,有的却不这样看待。再如亲吻异性的脸颊,有的文化认为是表达着友好或亲情,有的则认为是性的接触。
上述3个子系统加在一起,产生一个更大的系统,就是性存在。概括地讲,在特定的社会时空中,以人的活动为载体所表现出来的“性”,就是性存在。它至少由生物的、心理的和社会的3种因素共同形成,绝不是单面体。
提出性存在的概念的过程,就是我个人的学术经历。1986年我写的第一本书《神秘的圣火—性的社会史》(1988年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但是被划入“内部发行”),首次提出性存在概念的雏形。1993年3月在《社会学研究》上我写了《当前中国的性存在》一文,基本上确定了这一概念。此文经《新华文摘》转载,扩大了获知面。一些同事则早在1988年就引用这一概念在高等院校授课了。1994年3月,《社会学概论新修》一书中收入了我写的《家庭婚姻与性》一章,其中《性社会学》一节则较细地阐述了性存在的概念。这本书是几十所院校所用的教材,修订前就已发行过7.5万册,现在又在全国首次列入性社会学一节,希望能至少给今后的大学生们一些新知识和启迪。
性存在的概念能否成立,并不是一个纯学术之争。它直接指向“性有什么可研究的”这个很现实的问题。此处只举几例。
如果认定性只是生物的,那么男人的阳萎、早泄、性欲减退和女人的性冷淡等常见难题,就只能吃药或动手术。但实际上现在中国人已经知道了,其中很多很多障碍和烦恼是由于缺乏情爱、精神紧张或观念错误而造成的。心病不能靠吃药。社会的因素也很重要,否则为什么既有“家花不如野花香”又有一旦外遇就阳萎?为什么有的妻子宁肯看着丈夫去嫖娼,也不愿做出某些特殊性行为?
如果认定性只是生物的,那么我们就无法理解,离青春期发育还很远的幼儿园孩子,为什么会互相接吻和探查生殖器,结果就有人在报章上大呼:“救救孩子!”同样,我们也无法理解更年期之后很久的男女,为什么“老不正经”地仍有性要求,实际上又要求些什么。
爱情这个永恒主题。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按照先验的观念,或者个人的狭窄经验,去评断别人的性实践,最终走向性的专制主义,去徒劳无功地改造别人的性。
如果认定性只是生物的,那么我们就永远也无法明白,为什么生理构造和功能基本相同的人类个体,竟会有如此丰富多彩的性实践。如果不运用性存在的概念,就不会有任何性方面的文学艺术,不会有从性存在的概念出发,我们会发现,几千年来人类所争论的几乎一切重大哲学问题,都最突出、最集中地反映在性的方面。这里也只举几例。
精神和肉体的关系,在性高潮中最让人千古迷惑。性高潮有3大特征:一是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缩和律动;二是某些生理功能的改变,如出血减少、体能和协调性的超限度发挥等等;三是意识和自控能力的短暂丧失,会做出种种自己都不可想像的疯颠举动。人的意志哪儿去了?人的动机还有用吗?此时你还是你自己吗?说句玩笑话,何必去迷信崇拜什么“特异功能”或“超生命现象”?床上是常有这事的!在性高潮中、人类由子机体潜能的超水平发挥而体验到新生或再生,因此古今一切性崇拜都是在崇拜生命的伟大。但与此同时,人又体验到灵魂(自我)飘然离去或喷吐而出,甚至脑中一片空白,连听觉、视觉和触觉都丧失了。这像是死亡,是对死的切身体验。尤其是男人还有“不应期”,对新的刺激不再做出应有的反应,这就更像死。在人类的一切活动中,就是加上当皇帝和百米冲刺,可曾有过这样同时体验到生与死的事?所以一切唯精神论者(包括纯情文学爱好者)碰到性高潮就除了骂不知说什么好。相反,所有唯肉体主义者也不能不至少在私下里承认,最诱惑的恰恰是精神上的感受。
自私与无私的关系,是性生活美满与否的关键所在。性是最最自私的,因为性只存在于你自己身上,只有你才能感受它,而不大考虑对方的感受。唯一最符合这种自私要求的,只有手淫,因此它屡遭咒骂而永远不绝(其实在男人中有89%,女人中有50%,1991年大学生数据)。但是人是社会化过的,社会强制人不得不跟另一个人一起过性生活,不得不适应、照顾或迁就对方那些同样极自私的性要求,否则要么干不成,要么无缘享受对方性高潮对自己的额外刺激。结果每个人又都不得不无私一些。即使是暴力强奸犯,他可以丝毫不考虑女方,却不得不顾及时机与场合,还是无法彻底自私。双方总得协调,或牺牲一方,或寻找中间点。古往今来,无论是禁还是纵,男人为什么总要嫖娼?三妻六妾或者老婆千依百顺为什么也挡不住?妓女用放弃自私来换钱,恐怕是重要原因之一。
情感义务与责任吗?社会强制的婚姻已经散掉了多少?只见牛郎和织女还在隔河相守。西方人可不是在开玩笑,他们把60年代以来的性解放叫做性的马克思主义革命!怎么不见国产文章从这个角度批批他们呢?
个人与社会的关系,还是在性生活中最让人头疼。人们很少意识到,我们实际上是带着一大堆社会框框投入性生活的。什么脏,什么丑,什么不像话,其实都是在我们成熟的过程中,由社会悄悄地强加给我们的。许多人最大的遗憾,并不是没“花”过,而是从来也没有尽情尽兴地、毫无顾忌地、甚至昏天黑地地过上哪怕一次性生活。若听他们讲,真是如诉如泣。人们常以为至少在夫妻性生活中,我面对的只是一个具体的男人或女人,其实他(她)同时也是某一性别集团的成员,是某一家庭或家族的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他(她)身后矗立着某个巨大的社会阶层。贵族在床上是装不出来的,就像林妹妹即使爱上焦大,也无法使他在性方面满意。所以我们尽可以把“性自由”批上一万遍,却无法否认,人们至少在做爱时,都希望还是不戴面具好。牛郎织女的千古佳话,不正是表达着中国的老祖宗们,也渴望着冲决社会的罗网,以自由的性爱来缔结性爱的自由中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