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以上簡要的闡述可知,相較於其他心理治療,精神分析的特徵在於它並不利用「傳會關係」對病患進行暗示、支持、建議或事後教育等等,以達到消除或減緩症狀的目的。此種治療觀點的特殊性與其他心理治療有何不同?今日的心理治療存在著各式各樣治療方法,我們概略可將它們歸類為以下幾種不同的心理治療類型:
1.精神分析與分析式療法
2.催眠與暗示
3.現象學導向療法(人本-存在療法、完形療法)
4.身心治療與情緒療法
5.行為療法與認知療法
6.放鬆技術療法
7.溝通療法…等等。
若從上述精神分析治療的特殊性而言,這些不同的心理治療事實上可被分為兩大類:一為依賴「運用」傳會關係的治療,另一則為「分析」傳會關係的精神分析。而精神分析治療與其他心理治療的差異,正在於精神分析是從心理治療的「工具」著手。精神分析對傳會、反傳會關係進行分析與詮釋,並從中去發現導致症狀產生之屬於過去時間的原初衝突,藉由將原初衝突帶入當下的分析情境中,予以化解或改變,使病患意識到其症狀與這些無意識衝突之間的關連。這也正是上述佛洛伊德所說,精神分析以「人工的」神經症取代病患原先「病態的」神經症,並在人工神經症這個戰場獲得勝利。而所謂的「人工神經症」指的正是在精神分析所設定的分析情境中,病患與分析師之間的傳會關係,因此又稱為「傳會型神經症」。
雖然從法國臨床心理學的發展來看,精神分析與這些臨床心理治療有著不可分的關係,精神分析既是臨床心理學的理論根據,也是臨床心理學的治療技術之一。然而,若仔細觀察精神分析與臨床心理學各自對於心理治療的認知,我們不難發現這兩者之間事實上存在某種無法跨越的鴻溝。例如,法國兒童精神分析學家與臨床心理師Fran?oise Dolto,便嘗試將兩者區分如下:
1.臨床心理師的工作場域是在現實當中;而精神分析師的工作場域則是在於「幻想界」(有意識、無意識的幻想、夢等的分析)。
2.在工作的方法上,臨床心理師是藉助測驗來建立病患的疾病歷史;而精神分析師則是透過談話治療。
3.在策略上,臨床心理師可以運用病患正面的傳會,進行支持性、建設性的心理治療;而精神分析師則是必須分析病患的傳會以及分析師自身的反傳會。
4.在治療態度上,臨床心理師可以是既中立又主動投入;而精神分析師則(Dolto,1983:54-60) 必須保持中立(8)。
但以上區分並非表示臨床心理師與精神分析師必須嚴格遵守其工作的界線,不得逾矩。相反地,受過這兩種專業訓練的心理工作者,可能在進行治療時交互使用精神分析治療與心理治療。但臨床心理師必須知道,當他在進行精神分析時,他不得逾越精神分析情境所設下的界線(詮釋、傳會的分析與中立性)。同樣地,有越來越多的精神分析師亦不排拒先使用心理治療手段來判斷病患是否適合進行精神分析,或者當精神分析過程遇到無法突破的瓶頸時,透過心理治療手段達到繼續進行精神分析的目的。如在1997年國際精神分析協會(IPA)對其北美、南美與歐洲會員的普查中,證實大多數的精神分析師,在嚴格意義的精神分析治療之外亦從事其他形式的心理治療(Isra?l, 1999)。事實上,從精神分析早期,精神分析療法便曾因時、地、人等歷史社會因素導致心理型態的改變而對嚴格定義的精神分析療法有所檢討,心理治療也因此被納入定義較寬鬆的精神分析療法中。如佛洛伊德在1918年布達佩斯國際精神分析會議上所發表之〈精神分析治療之路〉便曾指出,為了讓精神分析能夠顧及時局並使更多人受惠,必須在精神分析的「純金」中融入直接暗示的「銅」,甚至催眠也不排斥(Freud,1918:193-4)。而隨後Sandor Ferenczi所提之「主動性技術」(aktive Technik)更是日後分析式心理治療的前身。
结语
就法國臨床心理學創立的歷史而論,精神分析的治療與實踐始終提供臨床心理學一個巨大的支柱。先是經由身兼精神分析師的學者在法國大學開授臨床心理學,而後在大學成立精神分析學程。精神分析以臨床心理學的面貌進入法國大學教育至今已過半世紀以上,且持續地影響著法國心理專業人員的工作。雖然臨床心理學不等同於精神分析,甚至就心理治療的認知而言,兩者存在巨大的差異。然而法國臨床心理學史的例子證實,精神分析與臨床心理學雖然不同,但卻不必然互相排斥。不僅精神分析後設心理學可以提供臨床心理學學理更全面的理論參照,而不使後者僅限於意識精神現象領域的研究。同時精神分析治療也補充心理治療技術的另一個選項。
反觀國內目前的心理學與臨床心理學教育,精神分析經常被化約為一種治療技術講授。精神分析理論研究更僅是片段或教條化地呈現,甚至完全付之闕如。心理學與臨床心理學持續對精神分析的忽視,讓精神分析急速地朝其他領域發展。因而,在大學領域中,較深入的精神分析理論研究反而經常是由人文學者進行。而大學體制之外,精神分析理論與治療的介紹與教育,則多由精神科專科醫師們推動。就某種程度而言,對精神分析的忽視,一方面使得心理學失去其原有的人文科學地位,成為科學的附庸;另一方面也使得臨床心理學失去治療的自主性,成為精神醫學的附屬品。
然而重新引入精神分析的教育與研究,是否就能扭轉、改變上述心理學與臨床心理學的定位與地位?這仍是個有待探討的問題,而且答案不必然是肯定的。但若就在大學中研究與教育精神分析的問題而言,首先必須考量的是,在今日應該以何種態度來研究精神分析?精神分析並非新科學,而是一門已具有百年歷史的陳舊學科。佛洛伊德理論中,重要的是其發現為心理學展開了意識現象之外的另一個研究領域:「無意識」。為了探索這個未知領域,佛洛伊德創造了許多概念與構想。這些概念與構想一方面彌補了19世紀末科學、心理學的不足,但另一方面卻也受限於它們,以致於佛洛伊德創造的概念與構想不見得都能被套用於今日世界中。因此我們當然不應以學習新科學、以學習操作手則的方式進行精神分析研究態度,去瞭解精神分析所面臨的問題,以及其所提理論的缺失與不足。換言之,正因為精神分析具有百年以上的歷史,其理論與治療方式始終持續不斷地演化,因此對佛洛伊德著作脈絡全面的熟悉以及對精神分析運動史的探討,均構成學習、研究精神分析理論與治療的先決條件。
註釋
(1)如法國臨床心理學教授J.-L. Pédinielle所言,就臨床心理學理論而言,必須區分法國與其他國家(特別是英美語系國家)間的巨大差異。在法國臨床心理學主要的理論參照對象是精神分析,甚至被視為同義詞,以致於曾經有一段時間,「臨床心理學」一詞幾乎消失。相對地,其他國家臨床心理學發展的理論取向則較為多元(精神分析、行為、認知、現象學、人際關係等)(Pédinielle,1997-8 :16-17)。此外如Lawrence Edwin Abt也指出,1930年代美國的學院臨床心理學教育主要以「智力測驗」與「人格理論」為主,許多人甚至不知佛洛伊德的存在(Abt,1992:176-8)。而在英國,1950年代的學院臨床心理學教育更是以行為治療為主,並且刻意將精神分析與其他傳統心理治療排除在外(Eysenck,1990: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