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織者之另一秘密」——德希達與精神分析
沈志中 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所助理教授
哲學與文化 第卅三卷第五期 2006.05
內容摘要:
一九九二年,德希達後遠地重新審視「解構」的歷史時,表示在早期曾以 déconstruction這個早已存在的法文詞,同時翻譯兩個概念:海德格的 Destruktion與佛洛伊德的 Dissociation。藉此,他再度肯定解構與海德格以及佛洛伊德思想的債務關係,以及解構之於這兩人思想的轉向。
儘管表面上的相似與深層的繼承關係,解構終究「不是」精神分析。它是對精神分析之抗拒。但正是此種抗拒關係使得解構與精神分析之命運不可分地聯繫在一起。
德希達始終夢想著抗拒。他自問這個抗拒的夢是否如佛洛伊德所言也有一個臍?這個對於抗拒的夢想是否也遭遇一個不願解開的結點?在《抗拒》一文中,德希達試圖去分析、去精神分析,對於哲學分析與精神分析之抗拒的這個夢想與糾結。如他所坦承,奇異地,德希達這些分析彷彿神似於一個「未竟的幾近自我分析」(quasi-auto-analyse manquée)。不難理解為何德希達稱此為「幾近自我分析」因為對分析的抗拒,以及特別是對佛洛伊德精神分析英雄式的抗拒,成就了德希達解構工業的基礎。但為何是「未竟、未完成」的幾近自我分析?德希達的這些分析最終、分析到最後,是否也遭遇一個不解、不欲解闊的臍?一個德希達所說之「編織者的另一秘密」 ?
關鍵詞:德希達 佛洛伊德 解構 精神分析 抗拒
將無人知曉我是基於那個秘密書寫,
而且即使我將它說出來,
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Jacques Derrida, 1991
壹、秘密
何謂解構?什麼是解構?若這是本文預設探討的論題,若這是讀者期待的論述,那麼你我一開始便處於一個錯誤或倒錯的時空。若此疑問句「何謂解構?」還能被提出、還能被回答,則悸謬地,這意味著德希達將從未曾存在——雖然他已經不存在。究竟德希遠是否會存在過?這毫無疑問是德希達在過世前一個月,在預知死期將屆時所面臨巨大的焦慮之一。在最後一次接受的訪談過程中,他無意間透露當他身染重病時,便預期著人們要不是在他死後終將真正地閱讀其論著,就是在十五天到一個月之內之內徹底將他遺忘( Derrida, 2004 : VII)。因此,在此討論德希達,我們要不加入、加速他所擔憂的巨大遺忘工程,要不就開始真正地閱讀其論著。
在另一篇死後才刊載的訪談記錄中 (1992年),德希達後遺地重新審視「解構」的歷史。德希達再度表明解構與海德格以及佛洛伊德思想的債務關係,以及解構之於這兩人思想的轉向。對他而言,解構始於與六〇年代語言結構至上主流論述之區隔——並非反語言結構主義,而是與之劃清界限、質疑語言之至上性。解構在於指出歷史與哲學之封閉(c1oture)而非終結(fin)。因此,解構是介於封閉與終結之間,它一方面是對於歷史與哲學之再肯定,同時也展開對於歷史與哲學的質疑。就此而言,[解構」並非一種哲學,它並非一系列命題的總和,更非一種人們可傳授之學說與方法。若給予經濟、簡要的描述,那麼解構將是對於「一種關於起源的思想,以及關於『何謂......?』這種主導哲學史之疑問的質問」。如此,在德希達之後,人們如何能毫無警覺地提出「何謂解構?」這種建立在形上學之本質、同一性之上問題? (Derrida,2004:111)
因此,若反複「什麼是解構? J這樣的疑問,則無疑我們將在德希達死後再度地置他於死地。這也是為何我們在此「後德希達時代」談論德希達必須圍繞著「秘密」的向度。「圍繞著」秘密,而非洩露或揭露秘密。畢竟「秘密」意味著某不為人矢口之事物的存在,一種以不在方式呈現的存在 (présence absente/absence présente ) -一若有人向你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大可確信,這將不再是一個秘密,而是一種流言。因此,本文在探討精神分析與德希遠的關係時,引述德希達的文字——「另一秘密」一一作為標題,正是為了維護秘密的秘密性,秘密的秘密,另一秘密。換言之,本文將探討精神分析在德希達著作中此種特殊之不存在的存在、存在的不存在之秘密向度。一種可以藉德希達語彙稱之為「抗拒」 ( ré-sistance )的向度。
貳、德希遠的抗拒
就西方哲學所陷入之本質、自身同一性、「對己現存」(présence à soi)等形上學預設而言,德希達在一九六七年《論文字學》 (De la grammatologie )以及《邊緣一一論哲學》(Marges. De la philosophie )等著作中,暗示我們可以「期待/臍帶」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將是」對這種傳統形上學限制的突破。對他而言,這不僅因為佛洛伊德提出無意識的假設,更是因為佛洛伊德真正的發現在於精神中的後遺性效應(effet à retardement/Nachträglichkeit)徹底置疑了以線性時間為基礎的意識心理學與意識現象學。正是佛洛伊德理論中歷史性構想的轉向,由「形上學歷史」轉入「實際歷史」,使他認為在精神分析中當下的重複行為可以相當於回憶。因此一旦被化為行動,屬於過往時間的記憶可以成為現在的行為。相對地,現在( présent) 不應再被視為一種純粹「對己現存」(présence à soi ) ,而是一種「現在一過往」(Derrida, 1972: 21-22)。同樣地,其他諸如「起源/歷史」 「主體/客體」、「主動/被動」、「快感/不快感」甚至「生命/死亡」等傳統對立概念,在佛洛伊德理論中亦一一被鬆動。
然而德希達對於精神分析的「期待」,期待它「將是」形上學的突破,這當中的「期待」與「將是」都顯示著他認為精神分析尚未是這種突破。因為精神分析的諸多概念都仍受制於形上學。因此,精神分析從來都不是德希達的盟友,它是解構的「敵人一朋友」。
儘管此時德希達所提的「幾近概念」 (quasi-concept) : 「痕跡」 (trace)、「延異」 ( differance)等均與他對佛洛伊德「後遺性」概念的閱讀不可分,但對他而言,由定價詞(Ia)所限定並且聯繫於專有名詞「弗洛伊德」的這個「精神分析」作為一門學科的精神分析,無論在理論、實踐、政治與機構建制上,都仍然處於形上學的威脅之下。這是為何在一九六七年的《佛洛伊德與書寫場景》一文中,在分析西方哲學對於書寫的抑制時,德希達特別強調:儘管表面的相似「對於邏輯中心論的解構並非一種哲學的精神分析」(Derrida,1967:293)。另一方面,在不斷閱讀、引述(弗洛伊德的同時,德希達亦不斷地提醒精神分析師與精神分析理論研究者不要忘了佛洛伊德,不要忘了作為佛洛伊德思想繼承者的使命與責任。如在二〇〇〇年七月十日於巴黎召開之「國際精神分析三級會議」的致詞上,德希達便指出,當今精神分析運動在內部與對外之生死存亡的爭鬥中,似乎遺忘了它作為佛洛伊德在二十世紀所開啟之革命的繼承者所擔負的責任:去面對人性的殘酷欲力與死亡欲力、去正 親人權、倫理、司法與政治等問題。精神分析應循著佛洛伊德的指引,去追究是否有一種超越死亡欲力、超越掌控欲力、超越殘酷的方外?特別是在今日充斥著暴力、恐怖與統治慾的世界中,精神分析理應對於此前所未見的「殘酷劇場」提出更深入的思考。在殘酷的世界中,精神分析毫無缺席的藉口(cf., Derrida, 2000)。
於是我們不難理解Réné Major關於解構的命題:「若無精神分析則德希達的解構是不可想像的,而若無德希達精神分析將變得不可想像」 (Major)。毫無疑問,此種亦敵亦友的關係,正是一種由抗拒所聯繫的結盟關係。
「抗拒」(résistance)一詞在德希達的私語中具有特殊的地位。不僅因為這個拉丁字源的法文字本身就抗拒翻譯、難以探測,而且因為這是個被他所夢想、所慾望、所愛戀的字一一一個難以成為概念的字。對他而言, 「抗拒」這個字一如磁石,吸引著許多不同意義。彷彿夢中不解、不願解開的臍。
在他佯裝是自我分析的聯想中, 「抗拒」意謂著他對於法國反抗年代( 1940-1945 年間)一種不可慰藉的鄉愁。他夢想能像反抗軍一樣,匍匐地對坦克、火車扔擲炸彈......。鄉愁原諒一切,即使是最不可原諒的罪惡,這是鄉愁之所以為病的特徵。德希達始終難以忘懷在德國佔領法國時期的某一天,在當時的維琪傀儡政府媚敵政策下,他是如何在阿爾及利亞被學校老師莫名地趕出教室。知悉原委後,他首次感到身為猶太人的原罪。然而,為何對如此令他羞辱的反抗年代感到鄉愁?難道不是因為,即使在德軍的贖武侵略之下,當時對於德國哲學 (Hegel, Husser1,以及特別是 Heidergger)仍懷有客觀正直的思辯能力,而非如戰後對於這三個大寫H的抗拒?
其次,「抗拒」這個詞在德希達腦海中也共鳴著他對於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抗拒。一種同時是「形式上」與「理論上」的抗拒。形式的抗拒在於德希達從未接受過分析,亦從未從事分析。理論的抗拒則在於「他的」解構即使與精神分析共享著始於啟蒙時代的分析遺產,但解構從來無法被等同於精神分析,解構不是精神分析。然而,難道這種「不一是」不也標示著解構與精神分析之間一種「斷裂聯繫」與「聯繫斷裂」的臍帶關係?臍,聯繫被割斷之處,但這個出生的傷痕,不正象徵著一種斷裂的聯繫關係。
隨著德希達一九九六年《抗拒》(Résistances)一文,我們或許更能體會解構與精神分析之間的斷裂聯繫臍帶關係。在該文行文結構上,德希達「並置」精神分析與解構,並以臍點將兩者聯繫與分開。並置精神分析與解構而非比較,因為這兩者是不可比較。男一方面,德希達刻意讓該文顯得有如是一「未竟之自我分析」的片段,因此這兩個論題在文中像是兩個表面上沒有交集的聯想。然而,無交集只是個假象,仔細的閱讀會讓我們發現兩者是在一個臍點上相連。兩者在於 le gout de la solution上,均座落於同一處佛洛伊德所說之夢臍、夢的晦暗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