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C. Thi Nguyen
翻译 / Nous
摘要
关于后真相和假新闻现象的讨论经常牵扯到社交媒体的封闭的认知网络。然而,近来的讨论混淆了两种并不相同的社会认知现象。认知气泡是一种社会认知结构,在认知气泡中,其他相关的声音可能以一种偶然的方式被人们忽略。回音室则是另一种社会认知结构,它主动地排斥并贬斥其他相关声音。认知气泡的成员缺乏对于相关信息与论证的接触。另一方面,回音室的成员则倾向于彻底拒信任何外部信源。在认知气泡中,其他声音仅仅是没有被听见;而在回音室中,其他声音则遭到主动的破坏。区分这两种现象是十分关键的。首先,回音室能够解释后真相现象,而认知气泡则不能。其次,回音室和认知气泡要求我们采取不同的干预手段。通过接触外部证据,我们就能瓦解认知气泡,但同样的手段却可能加固回音室。最后,相较于认知气泡,逃离回音室要难得多。一旦陷入回音室,主体虽可能仍然出于认知美德而行动,但是社会环境却能够扭曲这些行动。要想逃离回音室,主体可能得彻底重置自己的信念系统。
导言
我们信息的流通似乎出现了一些问题。近年来,对于脸书推送和推特网络的分析揭示了,用户的信息输入在很大程度上被过滤了,用户接触到的论证和观点大部分都是他们早已认可的 (Saez-Trumper et al. 2013; An et al. 2014 ) 。此外,我们国民中有许多大片人群将主流媒体贬低为腐化堕落且不可信赖的。由此许多人开始疑惑:我们陷入了自己造就的回音室中了吗?
近来的讨论实际上混淆了两种并不相同却有联系的社会认知现象,我将它们分别称为认知气泡 (epistemic bubble) 和 回音室 (echo chamber) 。它们都是有缺陷的社会结构,能够使其成员误入歧途。但是,它们具有不同的起源、起作用的机制,也对应着不同的应对策略。它们都是排斥的结构 (structures of exclusion) ——但认知气泡上通过忽略 (ommision) 进行排斥,而回音室则是通过操纵信任 (trust) 与可信度 (credence) 进行排斥。
自我加强的认知过滤器 (epistemic filter) 。这就令我们难以接触相反的观点,进而不当地抬高了我们的认知自信心。
粗略地说,认知气泡是这样一种社会认知结构,在其中某些相关信息由于忽略而被排斥。认知气泡的形成不一定包含坏的意图,而是完全可以通过社会选择与社群建构的一般方式形成。我们试图与我们的朋友保持联系,而我们的朋友往往和我们拥有相近的政治观点。但若我们将这种社交网络当作消息源,我们就给自己戴上了一种狭隘且能够另一方面,回音室则是这样一种社会认知结构,在其中其他相关的声音遭到主动地贬斥 (discredit) 。我的分析基于Kathleen Hall Jamieson和Frank Capella的著作,但也提供了一些哲学上的补充。根据Jamieson和Capella,回音室的成员共享一套信念,这套信念包含某些不信任外部人士的理由。回音室的运作方式就是将其成员彻底地与外部认知资源隔离开(Jamieson and Cappella 2008: 163–236) 。这种机制与某些对于狂热崇拜灌输 (cult indoctrination) 的解释有着惊人的相似。正是由于对外部人员的贬斥,回音室的成员就只能极度依赖于那些被认可的内部信源来获取信息。在认知气泡中,其他声音仅仅是没有被听见;而在回音室中,其他声音则遭到主动的破坏。(这是一种概念上的区别;这并不妨碍一个社群以不同的程度同时表现出这两种形式的排斥。)
绝大多数前沿的讨论都关注认知气泡的现象。在其对群体极化、极端主义以及互联网的著名讨论中,Cass Sunstein便主要关注受阻的信息流通与被忽略的观点(Sunstein 2001, 2009a, 2009b) 。Eli Pariser 的《过滤气泡》 (The Filter Bubble) 也只讨论基于个性化技术——例如谷歌搜索——以及自我选择的信息网络——例如脸书——的过滤效应(Pariser 2011) 。大众化的讨论亦倾向于追随Pariser,更关注基于技术的过滤。而在当下的使用中,「回音室」一词则被视为这种认知气泡或者受阻的信息流通的同义语。当人们讨论回音室特有的信任操纵时,也常常将其与认知气泡混为一谈,被当作是同一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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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这是错误的。区分这两种现象是至关重要的。认知气泡作为一种认知结构,起源于信息和论证来源的信息供给结构,包括社群、社交网络、媒体等等。认知气泡是一种受损的信息拓扑结构,即一种具有糟糕的连接性 (connectivity) 的结构。另一方面,回音室作为一种社会认知结构则是起源于对于信任的操纵;只需借助某种贬斥和权威的上层建筑,它完全可以存续于一种健全的信息拓扑结构之下。与近来关于认知气泡的讨论相反,我意在表明,回音室能带来一种显著且独特的威胁,甚至可能是一种更具危险性的威胁。它的威胁要求我们采取一种与认知气泡极为不同的补救方法。此外,回音室还能解释一些认知气泡所不能解释的现象。例如,从表面上看某些群体——包括气候变化否认者以及反疫苗群体——似乎拒斥显而易见的证据。
人们可能倾向于将回音室的成员视作全然如绵羊般的人,进而指责他们对认知权威的默许是有问题的。但是这种指责实际上依赖于某种对彻底的认知自主性 (radical epistemic autonomy) 的不当期待。当代的认识论尤其是社会认识论告诉我们,对于他人的信任是必要且不可避免的。正如John Hardwig所说,我们天生就在认知上互相依赖 (Hardwig 1985, 1991) 。回音室正是利用了我们在认知上的互相依赖。因此在某些条件下,回音室成员对他们的信念并没有完全的认知责任 (epistemic responsibility) 。一旦人们陷入回音室中,他们就可能在做出好的认知行为的情况下仍然误入歧途。此外,有些人还可能由于一些超出其控制的环境因素而陷入回音室中。例如,他们可能就在回音室中长大。这引出了最为重要的问题:我们如何分辨自己是否处于回音室中?我们又该如何逃脱回音室?我将论证,对于那些业已陷入回音室中的人而言,发现这一事实的希望是渺茫的,逃脱回音室的办法是困难的。要想发现并逃脱回音室,其成员必须彻底重建自己与其认知历史的关系。而这可能并不是我们合理期待常人能做到的。
1、认知气泡
我们首先观察一下我们当下是如何安排我们的认知生活的。我的许多消息都是通过脸书获取的。我基于社交的理由选择我的脸书好友——他们是我的朋友或者同事。他们会转发他们认为有新闻价值或者有意思的短文,这构成我了解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的一个重要渠道。
这个过程将某种过滤器强加于我的信息获取活动上。选择与排斥本身并不是一件坏事——这个世界总是充斥着所谓的信息源,其中有很多还非常糟糕。我的过滤器越好,就越能使我将注意力集中于那些相关的、有用的且可靠的信息上。但是,系统中每个成员自身是可靠的这一事实并不能保证系统覆盖范围的广泛性 (broadness) 或者完备性 (completeness) 。例如,假定我的社交网络完全由聪慧且可靠的美学教授们构成,他们主要对喜剧、芭蕾以及当代前卫艺术的最新发展感兴趣。借助这个系统,我能够获取几乎所有关于纽约艺术圈的新鲜信息,但它完全不能帮助我了解说唱圈的新进展,或者我的国家正缓慢滑向纳粹主义等事实。所以,这个系统缺乏Goldberg所说的「覆盖可靠性」(coverage reliability) ——来自整个认知社群的相关证言的完备性 (Goldberg 2011: 93–4) 。有缺陷的覆盖可能不仅会遗漏相关事实和证据,也能够阻碍我们注意到相关的论争。因此,有缺陷的覆盖会阻碍我们接触到足够的相关论证。值得注意的是,有缺陷的覆盖是认知系统而非个体的一种缺陷。
我现在就可以对我使用的「认知气泡」一词进行更为精确的刻画。认知气泡是这样一种社会认知结构,由于某种基于忽略的排斥,它的覆盖范围并不充分。认知气泡的形成是由于对相关认知资源的忽略,而非主动地贬斥它们。存在两种促进这种忽略的主要动力。首先,认知主体本身就倾向于寻求志趣相投的 (like-minded) 信源。这种现象有时候被社会科学家们 (Nelson and Webster 2017) 称为「选择性接触」(selective exposure) 。在许多当代的案例,例如脸书当中,忽略的过程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我通常基于一些社交理由——比方说,我喜欢他们或者认为他们很有趣——而选择脸书推送的人群。但社交选择并不保证覆盖的可靠性;实际上,社交选择的典型依据对于好的覆盖可靠性甚至是有害的。我们通常喜欢那些与我们相似的人,而这种相似性更容易造成覆盖的空缺。好朋友可能有助于搞一场有趣的聚会,但却意味着贫瘠的信息网络。因此,我们现在就得到一种对于认知气泡之形成的直截了当的解释:我们经常为了某些包括维持社交关系在内的目标而建立一个结构,随后却用这个结构去追求一种完全不同的目标——信息搜集——而这并不是它所擅长的事情。
第二,在另一些过程中,认知主体的信息图景受到其他主体的塑造。比方说,这些起到塑造作用的过程可能包括全面的审查机制,或者国家与其他主体对于媒体的控制。然而当下最令人担忧的外部力量似乎是对人们网络经验的基于算法的个性化过滤 (algorithmic personal filtering) (Pariser 2011; Watson 2015) 。例如,互联网搜索引擎会追踪每个用户的个人信息,用来调整它们的搜索结果,使其符合每个用户的兴趣。固然,报纸和其他传统媒体科技也会对其读者产生外部过滤效应,但过滤器的最新体现形式则远为有力且令人担忧。正如Boaz Miller和Isaac Record所论证的,互联网科技创造出过度个性化 (hyper-individualized) 且隐秘的过滤器效应。它的这种隐秘特征尤其具有威胁。许多用户并不知道基于算法的个性化过滤的存在。即便那些知道其存在的用户也多半不清楚这些执行过滤的算法的细节;因此,这种过滤过程的不透明性令主体难以成功评估这种过滤的效应,并在认知上作出相应的补偿 (Miller and Record 2013) 。因此,绝大多数用户会显著地低估他们借由搜索结果获取的信息被量身定做的程度。
选择性接触的主体驱动过程以及算法过滤的外部性都有助于认知气泡的形成。我的「认知气泡」一词意指更大范围的现象。Pariser的「过滤气泡」特指基于技术的过滤,特别是基于算法匹配的过滤。认知气泡则指的是那些凭借技术及其他东西而忽略相关声音的结构。认知气泡包含过滤气泡,但也包括非技术的选择过程,例如物理上将自己置于一个志趣相投的社区中 (Bishop 2009) 。
我对于认知气泡的解释更关注它忽略相关信息的方式。但是这种忽略可能进一步带来自继式确证 (bootstrapped corrobration) 的威胁。社交网络和个性化搜索技术的用户会更频繁地遇见与自己相一致的意见,因而倾向于过度抬高自己的认知自信心。这之所以是一种威胁,是因为一般而言确证是提升对于相关信念的信心的非常好的理由 (Nguyen 2010, 2018a) 。但是,只有当确证提供了某些认知上相关的东西,而非仅仅提供复制品 (copy) 时,它才真正具有重要性。借用维特根斯坦的例子:浏览一叠相同的报纸,并且将每份报纸的标题p都当作提升关于p的信念的理由 (Wittgenstein 2010: 100) 。这显然是错误的;报纸对于p的断言固然有一些认知上的权重,但是某人看见的相同报纸的数量并不具有任何额外的权重。类似地,想象你与一伙Guru Jane的追随者聊天,这些追随者会不假思索地复读Guru Jane所说的任何话。所有这些追随者都重复Guru Jane的话的事实并不具有任何额外的权重。因为,既然追随者重复任何Guru Jane说的话——既然他们仅仅是信息的渠道而非信息的来源——他们就仅仅是另一种复制品而已。
但是复制品并不是唯一一种有问题的非独立确证。假定我相信某种史前饮食是最好的饮食。据此,我聚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我对他们的信任完全是因为他们也相信史前饮食就是最好的饮食。在这个情形中,我们群体关于史前饮食之好处的意见完美一致,但相较于并非在此基础上组建但仍然达成意见一致的群体,前者的价值要小得多。即便所有群体成员都独立地得出他们自己的信念,他们的意见一致也已经由我选择群体成员原则得到保证。既然我已经基于我的某些信念预先选择了我认知网络的成员,那么他们对这些信念本身及其所蕴含信念的认可就应当在认知上被赋予低一些的地位。如果我们没能赋予其低一些的地位,那么我们便忽略了隐藏在我们确证过程中的某种有害的循环。由于时间的流逝和相互作用常常会模糊这种自继性,我们很容易会忘记赋予其较低的地位。但是,针对气泡中更容易出现的意见一致,我们必须主动作出调整,否则我们就会不当地自我加强自信心的程度。
做个总结:认知气泡就是这样一种认知网络,通过由忽略而排斥的过程,它的覆盖性并不充分。这种忽略不一定是恶意的,甚至无须是有意的;但是该社群的成员不能获得任何被忽略的相关证据,所接触到的一系列论证也不具有代表性。
2、回音室
幸运的是,认知气泡相对而言还比较脆弱。在认知气泡中,相关的信源纯粹是被忽略了;它们并没有遭到贬斥。只需让认知气泡成员接触他们所忽略的相关信息或论证,认知气泡就可能被打破。然而,回音室则显然要更加顽固。
我在此处的分析结合了Jamieson和Cappella对于右翼回音室之本质的经验研究和分析与近来社会认识论提供的洞见。Jamieson和Cappella研究了基于特殊的卡里斯玛型人格 (charismatic personalities) 而构建的回音室,包括Rush Limbaugh与福克斯新闻 (Fox News) 的新闻团队,以及其他的保守主义电台。他们的数据和分析表明,Limbaugh利用各种方法将其追随者社群与其他认知资源主动地隔离开。Limbaugh对「主流媒体」进行持续的攻击,以贬斥任何与Limbaugh本人和一小撮受认可的骨干信源不同的任何潜在知识或证言资源 (Jamieson and Cappella 2008: 140–76) 。此外,Limbaugh还开发出一种所谓的秘密语言,这种语言中充斥着被赋予不同含义的常见词语,以及许多新造的黑话(例如,"SJWs") 。此举的目的是使群体内成员更加与世隔绝。最后,Limbaugh对所有反对意见都提出针锋相对的解释,这些解释不仅试图挑战每个特殊的反对意见,也试图破坏任何反对者的一般意义上的可信性与道德正直 (integrity) 。在如此造就的世界观中,世界上充斥着高度对立的势力;一旦人们接受了Limbaugh的观点,人们就有理由认为任何不接受他观点的人都是主动地与正义为敌,因而在道德上不健全故而一般而言并不可信 (Jamieson and Cappella 2008: 177–90) 。Jamieson和Cappella认为,这就使得他的追随者依赖于某个单一信源或者一组特定信源,并极其抗拒任何外部信源。他们对回音室提出了如下定义:回音室就是一个有边界且封闭的群体,该群体夸大内部的声音,并且使其免于反驳 (Jamieson and Cappella 2008: 76) 。
在此,我将延续他们对于「回音室」的分析,但我会稍微改动他们的定义使其更加适合哲学的用法。对我而言,「回音室」指的是一种认知社群,它在社群成员和非成员间创造出一种悬殊的信任差异。这种悬殊差异意味着,通过在认知上贬斥非成员而将他们排除在外,同时夸大成员的认知资格 (epistemic credentials) 。最后,作为加入回音室的前提条件,人们必须大致认同一组核心信念,而这些核心信念恰能为这种悬殊的信任差异提供支持。
这里的「认知上贬斥」指的是,非成员不仅仅是被忽略或者没被听见,而是被成员们主动赋予某种认知上的缺陷 (demerit) ,例如不可靠性、认知上的恶意,或者不诚实。这里的「夸大认知资格」指的是成员会被赋予很高的信任程度。当然,这两个过程能够互相加强。只要受信任的回音室局内人不停地断言局外人就是不可信赖的,那么这种内部的信任就会加强向外的不信任。而且,只要局外人在很大程度上不被信任,那么局内人就无法接触到多种形式的反面证据和反驳,因而提升他们相应的可信度。一旦局内人和局外人之间产生了这种可信度上的悬殊差异,那么只要那些受信任的局内人坚持在认知上贬低局外人,那么根除回音室的信念系统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我们可以将回音室的可信度操纵过程与认知气泡中的忽略过程做一个对比。在标准的认知气泡情形中,我根据意见的一致将一些人添加到我的认知网络中,使其成为受信任的成员。因此,我就更不容易碰见来自外部的证据。但是,当我真的遇见一个局外人时,我并没有什么背景性的理由对他们置之不理。认知气泡仅仅阻碍我对于局外人的通达 (access) ,但并不一定改变他们在我这的可信度。然而,回音室的运作方式恰是依赖于这种对于外部信源的先发制人的 (pre-emptive) 贬低。
令人惊讶的是,回音室的这个后果与常见于狂热崇拜灌输中的孤立 (isolation) 方法非常相似。根据传统的解释,狂热崇拜灌输的标准方法就是某种强硬的情感孤立,使狂热崇拜者孤立于所有的非狂热崇拜者,而这能够使被灌输的崇拜者更加依赖于所崇拜的领袖 (Singer 1979; Lifton 1991; Langone 1994) 。新加入的崇拜者会被引导而不信任任何非崇拜者。这就构成了某种认知上的缓冲物,以阻碍任何试图使受灌输之人退出狂热崇拜的尝试。这与认知气泡的运作方式差别很大。认知气泡的成员仅仅处于一种无知的状态中,但是无知可以通过接触证据的方式轻松摆脱。然而,回音室的作用则是通过对于信任的操纵,从而在资格上孤立其成员。我的意思是,回音室不仅仅切断其成员与外界的联系,而且还主动地疏远 (alienate) 任何通常提供反面论证、考虑与证据的信源。回音室成员随时准备贬斥任何外部信源;所以,仅仅接触外部信息对他们不会有任何影响。
事实上,回音室还能利用另一种认知保护的机制。回音室可能包含被我称为分歧加强机制 (disagreement- reinforcement mechanism) 的东西。回音室成员可能被诱导持有一组信念,根据这些信念,反面信念的存在和表达本身便能够加强这组信念及其所包含的贬斥非成员的理由。以下是一个简单的例子:假定我是一个狂热崇拜领袖,我教导我的追随者并使其相信,除我们群体成员之外的任何人类都被来自火星的鬼怪寄生并控制了心灵。我还教导他们说,正是由于我们知道真相,这些火星鬼怪憎恨我们的群体,并因此不断尝试颠覆我们的关于他们之存在的知识。他们的颠覆手段就包括将我们称作「狂热崇拜者」甚至疯子。Endre Begby仔细地分析了被其称为「证据上的先发制人」(evidential pre- emption) 这种特殊的分歧加强机制。假定我令这些追随者期待局外人会错误地认为不存在什么来自火星的鬼怪。那么当我的追随者碰见局外人说这样的话时,这些反面的说法就恰好是他们期待听见的东西。因此,由于过往的信念成功预测到新的反面证据,这些反面证据就被抵消了。Begby认为,这相当于在认知上给追随者打预防针 (epistemic inoculation) 。这种做法也有一种次要的影响。当我的追随者恰好听见我所预测的东西,那么我的说法就得到了证实 (verified) ,因此我的追随者就获得了进一步信任我的理由。因此,回音室的信念系统不仅能抵消掉接触持有反面信念的局外人造成的认知影响;这种反面信念的存在甚至能够积极地确证占据先发位置的信念,并因此提升整个回音室的可信度水平 (Begby 2017) 。这在回音室内创造出一种反哺的机制。通过对反面证言作出破坏式预测,内部权威就不仅能贬低反面证言,还能使自己往后的预测变得更值得信赖。
儿童性交易的基地。最后,这个论坛的成员Edgar Welch手持突击步枪强行闯入这家披萨店的休息室,试图调查这里的儿童性交易。在他最终发现这里并没有任何所谓的儿童性奴后,他就主动向警方投降了。然而,他所属的网络论坛并不将此作为一项反面证据,而是坚持认为,自由派阴谋组织已经完全掌控了主流媒体,并且为了抹黑右翼势力而设计了这些虚假的事件。Welch宣称披萨店里没有任何性交易行为,但是该论坛却认为这不过表明Welch是被收买的演员而已,因此进一步证实了那个强大的自由派儿童交易集团的存在 (Mengus 2016; Vogt and Goldman 2016) 。
一旦回音室的信念系统建立起来,它就很难被根除——它能够自我加强、设立边界,并且依其本性贬斥任何反面的输入。事实上,尽管我对于回音室的定义在概念上与这种分歧加强机制并不是一回事,但是我所见过的几乎每个现实世界中的回音室都包含某种形式的分歧加强机制。一个很令人感到绝望的现实世界案例就是披萨门 (Pizzagate) 。披萨门是一种源自于Reddit上一个右翼在线论坛的阴谋论。根据披萨门,Comet Ping Pong这家披萨餐馆是自由派阴谋组织——包括Hilary Clinton和Barack Obama——进行在此我们惊奇地发现,阴谋论的运作方式恰恰与上文提及的自继式确证相反。在自继式确证中,主体所犯的错误是,将以非独立的方式挑选出来的局内人错误地当作独立的,并因此高估了他们的证言所具有的重要性。但是当回音室以上述方式利用阴谋论时,它实际上是错误地认为那些事实上独立的局外人都是非独立的,并因此低估了局外人证言的重要性。通过坚称反对者——例如气候变化专家——的所有证言都出自单一的信源,回音室便贬斥他们表面上的独立性。顺便提一句,我并不想断言,阴谋论总是不正确的,或必然是认知恶习 (epistemic vice) 的产物。正如其他人所论证的,因为某些阴谋论实际上是真的,相信阴谋论本身并不是一件坏事 (Coady 2012: 110–37; Dentith 2015, 2017) 。但是,阴谋论能够帮助加强回音室的边界——尽管它不必定如此。这或许能够部分地解释为什么阴谋论会受到人们的严厉谴责。正是因为阴谋论能够有效建立分歧加强机制,阴谋论经常被特定群体当作一种促进坏的认知行为的工具。
值得注意的是,回音室借以运作的认知机制尽管是成问题的,但并不是自成一派的 (sui generis) 。对个人和机构的信任是一种自然的、有用的且必要的态度,而回音室的认知机制则是这种信任的扭曲版本。问题并不在于我们信任或者不信任某些群体和机构。我们实际上不得不这样做。Eljiah Millgram将其称为过度专门化 (hyper-specialization) 的问题。人类的知识已经分裂为无数专门化的、互相依赖的领域。没有谁能够掌握全部信息,所以我们不得不互相信任 (Millgram 2015: 27–44) 。在人们自己擅长的领域之外,没人有把握可靠地辨别出这些极度专业化领域的真正的专家。比方说,我自己就完全不能评价抗生素的优劣或者某位外科医生的专业技能。相反,我依赖于无处不在的资格颁发制度网络——包括期刊同行评审、医学委员会的考试,以及大学的雇佣行为——才能决定究竟如何选择我的保健资源 (Nguyen 2018a) 。通常情况下,那种被Philp Kitcher称为间接校准 (indirect calibration) 的东西构成了我信任的中介。我之所以相信机械工程师,是因为他们能解决问题,但我也知道机械工程师信任应用物理学家,我还知道应用物理学家相信理论物理学家。所以我通过这个跨越多个领域的长链条获取了我的信任 (Kitcher 1993: 320-3) 。我有时甚至使用石蕊试纸方法 (litmus tests) :任何支持性取向纠正治疗法 (sexual orientation conversion therapy) 的个人或者群体,其关于社会或者道德问题的看法对我而言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为了不在这个过度专业化的世界迷路,我们必须采用上面这些策略 (Nguyen 2018c) 。
而回音室的运作,正是通过贬低机构或个体从而寄生于上述信任的实践上。这种贬低并非基于这些机构或个体的实际的认知价值,而是一种纯因为你是局外人就针对你的保护性策略。令人惊讶的是,一旦这种提供贬低的信念建立起来,回音室成员随后的信念和行动便非常接近合理。实际上我们可以轻易设想一种不同的情形,在其中一组非常类似于回音室的信念是恰当且真实的。假设我是一个身处德国纳粹党兴起时期的反纳粹主义者,如果我坚持认为绝大多数同时代人是腐化堕落且不值得信赖的,且总是试图破坏我拥有的真信念,那么我实际上做得很对。但如果将这类信念移植到一个不合适的环境下,那么它们就会把信念持有者引入歧途。
认知气泡可以以偶然方式轻易地形成。但是对于回音室的具体特征,我们最好用某种更具恶意的东西来解释。回音室通常是借助认知控制来维持、加强以及扩大权力的极佳工具。因此,回音室很有可能 (尽管并不一定) 是人们出于这种目的而有意建立起来的,或者至少得到了有意的维持。因此,我对于回音室的解释与某些关于证言不正义 (testimonial injustice) 和无知认识论的著作有着某种相似,但又显著不同。Miranda Fricker曾经论证存在一种证言不正义,它基于实际的可靠性与感知到的可信度之间的差距。由于可信度是权力的一种来源,所以任何具有可信度的人都会借助可信度本身来争取提升自己的可信度。因此,Fricker认为,可信度与实际可靠性之间的差距可以被用做一种社会压迫的认知工具 (Fricker 2011) 。类似地,Charles Mills论证说,在压迫群体的成员中——例如美国白人——广为存在一种主动的无知。对受压迫群体的许多特征之存在主动地保持无知,对于那些掌权者而言是有益的 (Alcoff 2007: 47–57; Mills 2007) 。我的解释与Fricker和Mills的解释相兼容,但也与它们相独立。在提高可信度差距和支持主动无知而维持社会压迫的过程中,回音室可以也当然确实起到了作用。回音室提供的彻底的不信任当然是一种施加认知不正义和主动无知的强有力手段。然而,回音室的概念本身并不要求它们只被运用到政治环境中,也不要求它仅仅服务于压迫。回音室可能潜存于那些受压迫者当中,而且当然也存在于非政治的环境中。我相信,在诸如反疫苗、多层次的商业计划、特定的饮食方案、锻炼计划、自由激进主义 (liberal activism) 、疗养方法、儿童抚养的哲学、特定的次级学科、高强度多种类运动 (crossfit) 等话题上,我都曾见过各种各样的回音室 (Weathers 2014) 。
3、「后真相」与回音室的力量
人们常说,从2016年美国政治选举开始,我们就进入了一个「后真相」的时代。不仅某些政客似乎以一种肆无忌惮不关心真理的方式说话,他们的追随者们似乎也不为理由或反面证据所动。对于许多人来说,整整一大批选民都似乎完全脱离了对事实和证据的兴趣。我将这种对于后真相现象的解释称为「完全不理性 (total irrationality)」解释。
但是回音室可以为这种表面上的后真相心态提供一种不同的解释。看上去,在我们的政治生态中至少存在一种广泛且党派性强的 (partisan) 回音室。Jamieson和Cappella对于右翼回音室的研究已有十余年的历史了,但是诸如Breitbart这样的信源和Alex Jones指出的信息战现象似乎正是同一种现象的延续。(在政治光谱的其他位置也当然存在着其他回音室,但是据我所知,左翼回音室的政治力量并不能与右翼回音室匹敌。) 在此,我所提出的回音室概念有着很强的解释力。表面上的「后真相」态度可以部分地解释为回音室操纵可信度的结果。在健康的认知社群中,任何个体能够拥有的的可信度都有一个上限。一个健康的认知网络能够持续提供一系列反面证据和反驳论证。因此,没有任何个体或者群体能够免于任何挑战。认知气泡显著降低了发现错误的可能性,因而容易夸大气泡内部认知资源的可信度水平。但是一旦回音室建立起来,任何外部信源都被贬低,那么可信度上限就完全消失了。对于受认可的个体,回音室能够赋予其不可控的可信度水平。由于对局外人的全面贬低取消了对于系统的证伪和否证,回音室就能提供极高的——高到不自然的——信任水平。这种潜在的不可控的可信度正是建基于任何回音室所共有的基础之上、产生于任何回音室的两个主要构件的相互作用之间。首先,任何回音室都包含着对于局内人和局外人的显著的信任差异。其次,回音室包含某种为局内人所坚信的信念,它们能够为这种信任差异提供支持。回音室的这些本质特征似乎就是为自我加强它怪异的信任分布而量身定做的。
值得注意的是,单凭认知气泡并不能解释后真相现象。因为认知气泡的运作仅仅依赖于覆盖的空缺,所以它很难解释为什么某个个体会在获悉显而易见的证据时仍然对其置之不理。例如,覆盖空缺并不能解释为何人们会在获悉压倒性证据的情况下仍然一直拒绝承认气候变化的存在。由此人们可能倾向于认为,气候变化否认者犯下了某种基本性错误 (brute error) 。但是回音室对于此现象的解释并不诉诸这种基本的不合理性。气候变化否认者只是身处一种认知结构,在其中,所有外部证据来源都遭到彻底的贬低。尽管进入这样一种认知结构本身就可能包含着认知上的错误与恶习,但这也有可能是一系列细小错误的累积造成的结果,它们最终使主体陷入一种自我加强、内部融贯但根本上具有误导性的认知结构当中。
类似地,有人曾提出,在后真相时代许多人对于真理的兴趣荡然无存。但同样,我对于回音室的解释能够提供一种更少诅咒性、更加温和的解释。回音室并不侵蚀成员对于真理的兴趣。它仅仅操纵他们的可信度水平,使其坚信,一些极为非主流的信源和机构就是恰当的证据来源。这种现象与故作晦涩的演讲 (obfuscatory speech) 形成鲜明对比。后者的例子包括奥威尔式双重语言 (double speak) ——一种故意含混不清的、充斥着委婉语的语言,为隐藏说话者的真实意图而量身定做 (Orwell 1968) 。双重语言作为一种实践,不能展现出丝毫的对于融贯性、清晰性或者真理的关心。但是根据我的解释,我们应当将回音室里的对话视为完全不同的东西。我们应当期待,这些对话是简明且清晰的。关于事实是什么、存在着什么样的秘密阴谋组织以及哪些信源应当被彻底拒信等问题,它们都作出毫不含糊的回答 (Jamieson and Cappella 2008: 3–41, 140–76) 。例如,我们可以考察一下Breitbart对于其他媒体信源的攻击。它的一条短文以如下文字作为开头:「主流媒体的渠道一直对Breitbart提出虚假且具有诽谤性的描述,这是赤裸裸的政治行为,其目的就在于边缘化一个冉冉升起的竞争者 (Pollak 2017) 」这并不是什么行政人员或者官僚的双重语言,而是清晰、强硬且毫不含糊地表达出来的贬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