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華 輔仁大學臨床心理學系副教授
本文以克萊恩學派觀點,描述一位自戀狀態之青少年,接受筆者一週三次,為時三年的治療過程後,夢境主題及移情內涵之轉變。根據當代精神分析理論,自戀病患處在一種缺乏客體的狀況下,拒絕承認自己對客體的需求,若客體擁有自己所需要的東西,即表現出強烈嫉羨與憤恨,並以貶抑、嘲笑、淡化客體存在之方式,使自己留在自給自足、自大全能的狀態中。弗洛伊德認為處在自戀狀態中的病人,缺乏移情現象,無法被治療。克萊恩學派則認為藉由詮釋負向移情,可導出病人對治療師的移情,使治療得以進行。本報告以夢的分析為主軸,描述案主在接受治療的過程中,夢境主題及在診療室中的移情內涵,由拒絕客體,到嘗試接受客體的曲折心路歷程。漫長三年的治療使案主能夠在嫉羨、懷恨她所需要的客體時,亦能將客體的美善留駐心中。
關鍵詞:精神分析、心理治療、自戀狀態、負向移情、移情詮釋、夢的分析。
弗洛伊德(Freud)在〈論自戀(On Narcissism)〉一文中論及「婴儿性欲力(infantile sexual libido)」重心的发展经歷三个阶段:(1)自我性欲(auto-erotic)、(2)原始自戀(primary narcissism)、(3)自戀式客体关系(narcissistic object-relations)(Freud,1914)。换句话說,欲力的对象由完全无客体狀态,发展到以「自我」为欲力爱之客体,最后认同与自己相似的客体。他提及自戀与「自我关注」之关系,强调处在自戀狀态中的个体,会将任何个人成就,或自大全能的感觉,当成对其自大全能的肯定,并反过來增强个体的自我关注(Freud,1914)。弗洛伊德认为处在自戀狀态中的人,「失去对客体的情感贯注」,因此缺乏移情(transference)能力。而他的臨床经验又证实若缺乏「移情」这工具,则病人的故事可說是残缺不全,藉由移情,病人才得在诊療室中呈现无法被察觉的意念,也只有藉由移情诠释,分析师才能帮助病人对于过去的情绪经验有所顿悟(Freud,1905a,1912,1940)。因此自戀病患既然无法移情也无法被分析。
克莱恩(Klein,1957)由其臨床经验提出自戀、嫉羡(envy)与负向移情(negative transference)之间的关系。她认为自戀与嫉羡是一个铜板的兩面,自戀是嫉羡的防卫机制,來自死之本能,较不容易被探知。而嫉羡则与欲力有关,因此会以负向移情方式呈现在治療关系中,以此破坏治療师的美好工作。藉由分析病人在移情中所呈现的原始破坏冲动(primitive destructive impulse),可以减弱病人的嫉羡,使病人不再需要以自戀作为防卫。故认为分析处在自戀狀态中的病人是可能的。
焦虑…等),也针对这些概念进行更深入地探讨与补充(如:性好奇的攻击面向、前伊底帕斯情结、早期超我的形成、攻击驱力的嫉羡特质、潜意識幻想与焦虑的关系,及以兩个发展歷程中的心智位置,取代弗洛伊德的五个心理发展阶段)。在治療技巧上,克莱恩所提出的「投射—认同」概念,无疑使精神分析在臨床实务运用上,有了突破及崭新的面貌。她执着于辨識并了解人性中的残酷与攻击面、潜意識幻想所带來的焦虑,以及坚持严谨地运用分析技巧,并深入诠释负向移情。今受限于篇幅,无法对克莱恩之思路做更详尽的介绍,是笔者的遗憾。讀者若有兴趣,不妨參阅已出版的中文译著(Rosenfeld,1987;Sayers,1991,Segal,1992)。
本文将以克莱恩学派之思路,分析一位青少年呈现在梦境与移情中的自戀狀态,以及接受笔者长达三年(14-17岁)的治療歷程中,其梦境主题之改变。克莱恩学派一向被认为乃弗洛伊德创立精神分析以降,对于精神分析理論的发展,最具贡献的領导人物之一。她除认同弗洛伊德所提出之主要概念外(如:性欲力、潜意識的动力、驱力、及伊底帕斯案主被家庭医师转介过來时,主述症狀为忧郁及心身症。笔者进行心理治療衡鉴时发现:案主所描绘的自我与客体关系,及其在诊療室中的移情现象,均被其自戀狀态主导。故本文以案主的自戀狀态为主,描绘精神分析导向心理治療如何对处在自戀狀态中的案主能有所帮助。笔者主要治療技巧在诠释移情,企图探讨案主在经过移情诠释后,其显示在梦中之主题及诊療室中的移情内涵是否有所改变?病人对于客体的需求,是否会由否认客体进展为对客体爱恨交织—亦即在承认客体的好,或尝试内摄(introject)好客体(good object)时,会处在挣扎的狀态下?诊療室中的移情关系、梦的内容、和行动化(acting out)是否会呈现類似之主题?
选取梦作为本文题材,乃因梦的分析是精神分析最主要的技巧之一(Freud,1900)。梦,乃潜意識思考及个人故事的象征表征(symbolic representation),是案主与自己的秘密对话。案主心智中的潜意識「部分自我」,必须以某种方式向意識中的「部分自我」传达。弗洛伊德认为一些不可被告知或不被意識所接受的思考及幻想,会在潜意識狀态下不知不觉地呈现出來,例如藉由梦或诊療室中的移情、行动化呈现出來。当代克莱恩学派由潜意識幻想(unconscious phantasy)角度,重新思考心智世界的运作过程及梦的性质。梦被认为是潜意識幻想的表达及防卫机制,就像儿童的游戏一样。梦被冲动所激发,是潜意識幻想中的客体关系的表现。因此案主在治療过程中所陈述的梦境,可被视为案主对于治療师的移情,是诊療室的述說中,极重要的现象之一。治療师可针对案主所述說的梦做移情诠释。
梦的内容经过了许多掩饰与校正,因此其潜藏的意义常是丰富而难懂的。每个梦都为了其目的而以独特的象征方式呈现其心智中的潜意識内涵。同一个象征在不同脉络会呈现不同的意义,因此每个象征都必须根据治療脉络重新诠释。弗洛伊德认为要完全理解梦的象征意义是不可能的(Freud,1900)。本案主在三年治療过程中报告了许多梦,但笔者仅选取与本文主题有关的几个梦作分析。这些梦境意涵丰富,涵盖层面甚广,本可以多种角度分析,由于本文目的在呈现如何透过案主的梦境,了解案主的自戀狀态及其变化,因此所选取的诠释角度,也局限在与自戀狀态有关的面向。
文献回顾
本文探讨案主呈现在梦境和移情中的自戀狀态之转变。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一书中,描述心智过程的动力观、不同意識层、以及被「享樂原则」所主导的心智世界(Freud,1900)。他认为梦的内容,清楚呈现出兩个彼此冲突的冲动,一是「初级潜意識冲动(primary unconscious impulse)」,二是「次级意識冲动(secondary conscious impulse)」(Freud,1900)。梦的解析是了解这兩种冲突,以及探究精神官能症中之抗拒的主要工具。由梦的解析经验,他提出了兩个思考歷程,亦即「初级思考过程」以及「次级思考过程」。初级思考过程,缺乏整合或連贯不同冲动的结构组织,因此彼此冲突的冲动会同时存在。弗洛伊徳认为这现象,不只出现在梦中,也会出现在日常生活的心智运作过程中,例如藉由「语误」、「玩笑」、「艺术」、「政治」与「宗教」呈现出來。弗洛伊德晚期所提出的理論,可說是本书主要思想的衍生。当代精神分析学者认为《梦的解析》一书已经涵盖精神分析的精华,而以此为精神分析问世之书(Strachey,1985;wollheim,1971,1991)。弗洛依德在《梦的解析》及《玩笑与前意識》(Freud,1905b),中提出了「三个意識层論說」,其中欲望实现是其論說之核心思想,梦的解析则是探究潜意識意义的主要技巧之一。
认知的(Bion,1962)。他将意識中的思考,比拟为显性之梦。意識中的阿尔法功能(alpha-function),或說思考能力,可将不易消化的感官资料(sense data)或贝尔塔元素(beta element)转化为阿尔法元素(alpha-element),此元素提供心智世界一个可以思考梦境的道具。有了此道具,人可以随意使自己醒來或沉睡,使自己留在意識中或潜意識中(Bion,1962)。梅尔则(Donald Meltzer)延续比盎之思路,认为梦境是一种潜意識的思考过程,它是「制造意义的内在空间」(Meltzer,1981:178)。作梦者试图藉由梦境这内在空间,解决情绪冲突及问题。在诊療室中案主藉由述說梦境,协助分析师与案主一起思考意識中案主无法单独思考的问题。因此作梦是思考者,分析师则是协助了解思考内涵的人。作梦者藉由报告自己的梦,协助分析师将梦的故事转化为有意义的语言述說,使作梦者的思考内容得以作为思考的开端,亦即分析师以理智重新了解案主在潜意識中的思考,使作梦者可以再次思考他自己的「思考」(thinking about thinking)(Meltzer,1983)。
弗洛依德认为梦境掩饰了作梦者的内在冲突,使之得以持续睡觉,因此是欲望实现。但这說法无法解释使作梦者惊醒的焦虑之梦。当代克莱恩学派认为梦是潜意識幻想也是防卫机制,此說法解决了焦虑之梦的难题。克莱恩学派的代表之一,比盎(wilfred Bion)认为梦境是人经验中最原始的心智产物,來自于感官知觉,留在潜意識,是不易被如此道來,梦境不只显示案主的潜意識幻想、欲望及冲突,使分析师藉由梦的解析接触案主的内在世界(Freud,1900),它也呈现案主欲表达却无法认知的思考内容,分析师的阿尔法功能,协助案主继续思考他的思考,使案主可以决定是否保持清醒或昏睡(Meltzer,1983,Bion,1962)。
抑郁狀态下,客体欲力(object-libido)被牺牲了,欲力由外在世界退缩,而指向自我,导致自戀狀态(Freud,1914)。弗洛伊德指出抑郁、歇斯底里、和自戀都与「自我」无法放弃「客体」或「对客体的情感贯注」有关,因此「客体的阴影罩在自我上(the shadow of the object fell upon the ego)」(Freud,1915,1917);抑郁是未能放弃客体,及对客体的情感贯注而致的退化现象(regressionfrom object cathexis);歇斯底里病患,继续让情深贯注的客体,影响着自我的生活;而自戀狀态则放弃了客体,但却未能放弃爱,因此情感贯注的对象,由客体转为自我,使对客体的爱,以自戀认同(narcissistic identification)的方式继续存在。晚期他又由死之驱力(death drive)再次谈論自戀与死之本能的关系,强调处在自戀狀态中的病人,坚持守住病态,抗拒復原(Freud,1920)。
論及自戀狀态,得回到弗洛伊德所提出的「自我兴奋本能」(auto-erotic instinct)。弗洛伊德认为自我兴奋本能从起初就存在,它不是性本能,而是一种回归自我的本能。在藉由仔细观察病人的叙說(包括梦与自由聯想)与行为之细节与脉络,弗洛伊德提出心智生活的兩种基本本能驱力(instinctual drives),亦即性驱力(sexualdrive)与破坏驱力(destructive drive)。后期他藉由观察诊療室中病人的反应,发现有些病人坚持留在痛苦中,因此重新思索心理痛(mental pain)之导因。他发现病人选择寧愿留在痛苦中之现象,并非依循享樂原则,因而于1920年提出享樂原则之外(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之論說,以此解释寧愿处在痛苦中不愿被医治的现象。他称此非來自享樂原则的本能为自我本能(ego instinct),后來称此为「死之驱力」(death drive),以此解释一种在享樂原则之外,促使个体导向死亡或灭绝之动力(Freud,1920)。
根据弗洛伊德(1920)死之驱力是使人類回到无机狀态的基本动力,亦即以无动于衷应付干扰的动力。死之驱力导向毁灭、消失、及死亡。藉由臨床中所观察到的一些现象,他认为死之驱力与生之驱力无法分割,例如病人的强迫行为(潜意識幻想中害怕伤害所爱客体之焦虑,促使病人以重复洗手或其他强迫行为抵消掉自己的潜意識欲望,或拯救幻想中所欲伤害之客体—反向作用)、施虐及受虐等现象,显示病人处在生与死之紧张狀态中。他认为死之驱力的终极目标并非为了完全灭绝或最后的死亡,而是为了留在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狀态中,因此自虐、受虐及施虐现象,都在制造一种痛苦中寻樂的感觉。
弗洛伊德(1937)晚期又再次修饰他对死之本能的說法,可惜未尽其言就辞逝了。他在本文中以涅盘寂静(Nirvana)原则解释一种被死之本能所主导,而退缩到「原始自戀」(primary narcissism)的狀态,亦即一种平安地将生命交付死亡的狀态。弗洛伊德认为在涅盘寂静原则下的死之本能,是丝毫不沾染生之本能的一种完全自封与自暴自弃的狀态。他认为处在此狀态中的病人无法接受治療,因为他们被纯粹的死之本能所牵制,因此類病患的心智会尽其所能阻抗诱发「生之本能」的任何可能,如拒绝客体关系、拒绝接受外在的支援、抗拒分析等。早几年弗洛伊德在論述严厉的超我时,描述一种以生病为享樂,拒绝放弃藉由受苦处罚自己的自戀现象(Freud,1923)。1937年他认为这類病人被纯粹死之本能所主导,渴望生病的欲望控制了渴望復原的欲望,病人对分析师的敌意隐藏在静默中,这類病患即使藉由诠释,也无法导出对分析师的敌意,因而无法被分析。弗洛伊德认为除非病人对分析师的敌意出现在负向移情中,否则分析治療是不可能的。因为治療关系中的负向移情表示病人处在生死本能的交战狀态下,藉由诠释负向移情,病人才有战胜死之本能的机会。晚期克莱恩根据其臨床经验,将弗洛伊德的死之驱力描绘得更淋漓尽致。
延续弗洛伊德之思路,克莱恩也相信人被生与死之本能所驱动,但她从來不单独谈本能,而只在客体关系的脉络中谈。克莱恩认为本能所引发的原始幻想(primitive phantasy)与客体的呈现方式息息相关。经由臨床经验克莱恩发现,客体 不只是性欲或性能量(sexual energy)的发泄对象,而是占据了主体(婴儿)的整个 心智,是使主体(婴儿)投注爱恨情感的对象,也是导致婴儿焦虑的主要來源,克 莱恩因此被称为「客体关系之母」(林玉华,2004a)。
在客体关系的思路下,克莱恩重新思考弗洛伊德的兩个驱力,她提出兩个天生 的内在力量,一是爱,或修好的驱力;二是恨、嫉羡、贪婪(greed)或攻击驱力(Klein, 1927)。 她认为婴儿最早的天生能力是原始幻想。冲突來自于婴儿幻想中渴望破坏客体以及保护客体的兩难中。这些情绪最早出现在婴儿和他母亲乳房的关系。当婴儿的身体需求,由他母亲身上获得满足时,他就喜爱他的母亲,也爱极了其乳房,并对乳房有了快樂的幻想。但是当婴儿感受到饥饿,经验到身体的不舒服、疼痛,或他的需要未能得到满足时,则婴儿的恨及攻击被激起,婴儿幻想乳房故意不满足他,而对乳房以及母亲有了攻击及被害幻想。如此,快樂的幻想与满足的经验挂勾,「生之本能」被激起;破坏的幻想与挫折的经验挂勾,「死之本能」被激起。婴儿的整个情绪,被企图摧毁未能令他满足的客体以及害怕被报復的焦虑所占满(Klein&Riviere,1937)。克莱恩根据婴儿观察的资料,以及游戏治療的经验,发现婴儿和小孩的内在世界,都充满了原始冲突,如谋殺、食人冲动、排泄及性欲冲动(Klein,1927;1959)。
根据克莱恩学派,原始自戀与婴儿对母亲乳房的渴求以及婴儿的嫉羡本能有关。嫉羡本能使婴儿无法忍受母亲或外在客体有更好的东西,又因拒绝接受无法控制外在客体所造成的无力感,而在幻想中敌意地攻击所钦羡的乳房,否认自己的需求。婴儿将此攻击敌意,投射到外面,再经由认同机制,客体在婴儿幻想中,成了具有攻击力的乳房,进而产生被害幻想(Issacs,1948)。
嫉羡使婴儿无法忍受对客体的需求与依赖,为了否认自己对客体的需要,婴儿在幻想中创造一个可满足自己需求的客体(或乳房),如婴儿藉由吸吮手指头,陷入自给自足的全能幻想狀态。当婴儿发现在幻想中制造出來的客体(内在客体),无法满足饥饿的需求时,则幻想中的客体,变成坏的客体。婴儿脆弱的自我无法包容内在错综复杂的感觉,因此幻想中制造出來的坏客体必须被排除到外面(例如婴儿借由哭闹与肢体的挥动,企图将裡面的坏客体排掉)。藉由投射与认同的防卫机制,婴儿在幻想中将被投射出去的内在客体变成了具有攻击力的客体(主体认同),而认为客体故意要伤害他或让他有不舒服的感觉。
在臨床应用上,克莱恩比弗洛依德更强调死之本能的臨床概念,她认为嫉羡是死之本能中最伤人的因素。克莱恩认为自戀病患,处在生死本能的交战中,因此可藉由分析诠释,导出病人对分析师或治療师的「负向移情」,或「负向治療关系」,使治療得以进行。
接受克莱恩分析的羅森费尔(Herbert Rosenfeld),也是克莱恩学派的代表人之一,认为病人退缩到一种空无的狀态,或渴望死亡,都与死之本能与自戀狀态有关(Rosenfeld,1971)。他认为死之本能,常以摧毁自己与客体的方式出现。在诊療室中常見的是病人对治療过程的攻击,或蓄意毁掉治療师的治療功能,攻击治療师的思路,使治療师无法思考。
羅森费尔(Rosenfeld,1971)谈及被死之本能所驱使的毁灭式自戀(destructive narcissism)。他由臨床经验发现这類病人的自我分裂为二,一部分自我在静默中秘密地对抗渴望復原的另一部份「自我」。当毁灭式的冲动与生之本能分隔开來时,死之本能完全主导病人的人格及其人际关系。对某些病患而言,这毁灭式力量以慢性、病态的抗拒呈现出來,使漫长的分析无法进展。另一些病患则会以隐藏、毫无生气的型式呈现,使病人活得如同行尸走肉。这种死的力量使病人失去求生或改善目前现象之欲望。在分析过程中,这些病人会持续表现出不在乎的态度,或以直接嘲弄,贬低分析师的努力。有时分析师对病人來說,代表着生命及创造力,因此病人会借由破坏分析师的工作,以及分析师对他们的了解,并显示他们比分析师更优越,借此消除生命及创造力的真正根源,同时控制并封锁自己对分析师的依赖需求。
羅森费尔(Rosenfeld,1987)深入探讨被自戀自大客体关系所主导的病患,其 所呈现出的负向治療反应,及其人格中的攻击和毁灭式特质。 他区别了欲力自戀 (libidinal narcissism)与毁灭式自戀,认为被毁灭式特质所主导之自戀病患,其嫉 羡具有暴力特质,会有企图消灭分析师的渴望。 这類病患将「毁灭式的部分自我 」 理想化,且被委派去捕捉自我中比较健康,且会依赖客体的「部分自我 」。 此种自大 全能的组织结构以公开或隐藏的方式企图破坏任何生命力,并摧毁客体与自我之间 的連结。 它们努力对抗病人裡面那需要客体、渴望有人可以依赖的「欲力部分自我 」。 在分析中透过移情,分析师常会成为病人所欲望的客体。 当「毁灭式的部分自我 」 侦测到自己内在对分析师有所渴望时,则会藉由贬抑、嘲笑、看轻客体,阻止「欲力 部分自我 」对客体有所需求。
希苟(Segal)指出人面对需要有兩种反应,一是寻求需要的满足,亦即被生之 本能所推动,而导向客体寻求(object seeking),以及对客体的关怀。 二是当知觉到 对客体有需要时,立刻断绝所知觉到的自我经验,以及对于被需要的客体的知觉, 后者來自死之本能(Segal,1997)。 希苟(Segal,1998)认为人终其一生,都活在 这兩个动力的紧张狀态下,当兩者无法协调时,则病人活在不断攻击自己和他人的 狀态下。 自我和客体不会完全被消灭掉,而是处在施虐—受虐的狀态中。 在诊療室 中,病人经由攻击治療师的思路,使治療师无法碰触病人的心智深处,治療只好走 向僵局,病人再反过來攻击治療师的无能。
希苟(Segal,1998)表示在她的臨床经验中所观察到的病人,所渴望的不是客体的消失或死亡,而是使之中毒、无法动弹、使萎缩、或永远处在频死的狀态下。他指出臨床中的死之本能现象包括,自戀式的退缩、自给自足、施虐及受虐的治療关系、倒错的客体关系、过分嫉羡与怀恨别人的拥有、强烈被排斥感、贬抑别人等。克莱恩发现嫉羡会以负向移情的方式呈现出來,因此在治療初期,应即时探测到并准备好面对这种隐藏在治療关系中的现象,因为它的目的在于破坏治療师的工作。克莱恩认为有系统地分析病人在移情中所呈现的原始破坏冲动,才能处理掉病人对治療师的嫉羡,也才能保留住感恩(Gratitude)的天生本能。这感恩的本能使个体得以承认并信任客体的好,再经由对于好客体的摄入(introjection),使病人能将好的内化客体(good internal object)留驻心中,这乃最主要的治療目的之一(Klein,1957)。
由于笔者治療本案例的主要技巧在于分析案主呈现在诊療室中的移情及其在诊療室内外的行动化,职是之故,以下简述移情及行动化在精神分析史上的发展及其内涵。
记忆之外,也藉由重复过去事件或幻想呈现出來,其中包括藉由分析师与病人的关系,亦即移情;因此移情的品质及内涵与病人过去的创伤有关,藉由移情,病人在诊療室中重新活化并经验早期被压抑的欲望与创伤,如此移情成了分析最重要的工具之一(Freud,1912)。移情使病人扭曲现实,而无法真实地经验现在。分析师只有借由移情诠释,才能帮助病人对于过去的情绪经验有所顿悟(Freud,1940)。
弗洛伊德由治療歇斯底里症以降,即认为移情是精神分析的核心理論之一。最早发现于布洛以尔(Breuer)治療安娜欧(Anna O.)之案例。安娜欧接受治療期间 对布洛以尔产生了强烈的爱意,使布洛以尔不知所措(Breuer & Freud,1895)。弗洛伊德则以他科学的求真精神,开始思索这现象,后來发现他的病患也有類似的反应,且确定与他自己的感觉或情绪无关,因此认为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主题。弗洛伊德在提出潜意識概念之后,认为阻抗(resistance)使病人无法知觉他们潜意識中内在的渴望、焦虑或惧怕,而移情则是帮助病人除去抗拒的方法。当时弗洛伊德所了解的移情,指的是病人对于分析师的正向情感,病人藉由移情得以回忆起被压抑的过去(Freud,1905a)。在治療朵拉(Dora)时,弗洛伊德发现病人会隐藏对分析师的敌意,因此朵拉藉由不告而别,企图使弗洛伊德感到挫败,并以此作为报復,这现象与朵拉对她父亲的渴望以及她在这关系中所感到的挫败与失望有关(Freud,1905a)(克莱恩晚期提出的「投射—认同」概念与此非常相似)。弗洛伊德因而开始重视负向移情(negativetransference),他认为个案除藉由语言表达弗洛伊德认为若没有移情这工具,则病人的故事只能是残缺不全,因为病人无法真正說出他们的问题所在,藉由移情,案主得在诊療室中呈现无法被察觉的意念,借此重新建构自己的过去(Freud,1940)。弗洛伊德认为,诊療室中的移情是早期关系的再现,因此移情诠释的目的在于帮助病人对于过去的事实有所領悟,并了解过去如何影响现在病人对于分析师的看法和感觉。当代精神分析师对于移情则有不同的观点,她们除了认为诊療室中重复呈现的移情关系,是病人掀开潜意識幻想的主要途径,也认为诊療室中的移情是病人面对特定分析师时的新经验,不同的治療师会引发病人不同的新经验,虽然这新经验可能与病人的过去经验有关,但却不是分析诠释的重点,而是病人在诊療室中的移情抗拒(Bateman&Homes,1995;林玉华,2004b)。因此就当代对于移情的看法,分析师的角色不再中立,分析师在治療歷程中是主动參与者,分析师的參与影响移情的品质及病人的行为。克莱恩甚至认为,诊療室的所有情况都是移情,包括案主的述說、梦境、非语言行为、小孩的游戏、及行动化(诊療室内外)等。分析师的主要任务则在于诠释移情(Klein,1932,1952,1955,1961)。
行动化是精神分析治療中与治療目标背道而驰,使病人无法获得領悟(insight)的臨床现象,有些臨床实务工作者认为它是治療歷程中的病态,是负向治療反应(negative therapeutic reaction)的一环,因此当「行动化」无法被化解时,则治療进入僵局。晚期克莱恩学派及独立学派一些臨床工作者,则视它为一种沟通模式,案主藉由行动化与治療师沟通。行动化又可分为分析情境外的行动化(actingout)以及分析情境内的行动化(actingin)。
弗洛伊德何时开始提到行动化众說纷纭,莫衷一是。有人回溯到他1901年的作品,认为语误(slip of tongue)即是行动化的一环(Freud,1901),这些人将英文的「parapraxis」对等于「acting out」。早期弗洛伊德在思考神经症时,谈到病人会将内在冲突以神经式的行动(neurotic act)亦即强迫症狀(compulsive symptom)呈现出來。当时弗洛伊德称此为「The neuro-psychoses of defense」,后來改称之为防卫机制(defense mechanism)(Freud,1894,Lin,2005)。有些分析师认为弗洛伊德所谓的强迫症狀(compulsive symptom或Parapraxis)就是「行动化」。其他分析师则认为弗洛伊德在治療朵拉时,才真正提到行动化(agieren)(Freud,1905a)。弗洛伊德說:「她将她记忆及幻想中很重要的部分行动化,而非在治療中(藉由移情)重新呈现出來」(Freud,1905a,页119)。在此弗洛伊德似乎提示行动化与在诊療室中藉由素材或移情重现早期记忆(或幻想)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