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歧路花园:司马贺传

> 穿越歧路花园:司马贺传

克劳瑟-海克
上海科学教育出版社 2009-12

在司马贺的自传中,有一章叫做“没有米诺陶斯的迷宫”。在这一章中,司马贺介绍了1970年他与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的一次谈话,并谈到了自己的一个短篇小说《苹果:迷宫的故事》(The Apple:A Story of a Maze)。这篇创作于1956年的小说的灵感来自司马贺同年发表的名为《理性选择与环境结构》(Rational Choice and the Structure of the Environment)的论文。那场谈话与那篇小说都揭示了很多东西。两者因为具有共同的主题而相互关联——把生活比喻成曲径或迷宫。这个比喻对于了解司马贺的一生具有多重含义。

司马贺对博尔赫斯的小说《巴别图书馆》(The Library of Babel)和《歧路花园》(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非常感兴趣,因而曾经要求会见这位阿根廷作家。上述两部小说都描写了由无限分支的道路构成的世界。在司马贺与博尔赫斯的会谈中,司马贺问博尔赫斯,他的小说最初是不是萌生于抽象观念,然后在故事中去具体充实这个观念?博尔赫斯回答说:

非也!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小说是怎样孕育出来的。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西部一个小型公共图书馆工作。我拿着微薄的薪水在这个图书馆工作了9年,在那里工作的人们不好相处。他们愚昧透顶,真的很傻。

这些使我噩梦频仍。

有一天我心里想,我整个生命都埋没在了这个图书馆。为什么不发明一个以无尽头的图书馆为代表的宇宙?在这个图书馆中,人们可以找到所有已经写出的书……这个图书馆的概念激起了我最深的、最发自内心的愉悦……你可以感受到这种极大的快乐。

博尔赫斯根据他在现实中图书馆工作的可怕经历,创造了一个非常神奇的图书馆。但《巴别图书馆》确实揭示了其根源:尽管图书馆容纳了许多奇妙的事物,但还是有一种禁锢和衰竭的感觉。在图书馆内,堆积了厚重发霉的图书的墙壁包围着读者;当读者想到前面还有永无止境的转弯的时候,他的脚步踌躇不前,他必须在没有罗盘指引、不知道最终目的地的情况下作出选择。就连图书馆的书籍都是“无形而又杂乱的”,“对于每一行可理解的直接陈述,都存在愚蠢的不和谐音、词语的杂乱无章和语无伦次。”(因此,有许多图书管理员自杀了。)博尔赫斯认识到,使图书馆很神奇的东西也使它很可怕;在他穿越迷宫的历程中,反常的事情时有发生。

而司马贺对迷宫的兴趣表现在相反的方向。他从无限复杂的外部世界向内部进发,探索从简单生成复杂的规则。博尔赫斯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个真实的图书馆开始构思他的著作,而司马贺则从一个理论开始他的研究。博尔赫斯痴迷于穿越迷宫寻找天堂的经历,尽管“我的位置在地狱”;但司马贺想要努力发现的是,究竟是什么规则决定了我们走上这条路而不是别的路。

事实上,《苹果》和《巴别图书馆》中的世界几乎是完全相反的:博尔赫斯的图书馆(他的世界)中到处都是晦涩难懂的书。它是字母、空格和标点符号的所有可能出现的随机排列组合的集合。除随机秩序之外,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秩序。司马贺的世界要有序得多。尽管我们在这个世界穿行时,发现其中按计划行动的成分与反复尝试的成分一样多,但仍然存在有待我们去发现的秩序。因此,博尔赫斯是在一个混乱的世界中进行有序探索,而司马贺则是在一个有序、复杂的世界中进行启发式探索。

在《苹果》中,雨果(Hugo,一个“普通人”)生活在一个“有无数个房间的城堡中。由于这些房间没有窗户,加上他出生以后就一直居住在那里,城堡是他所知的唯一的世界”。雨果独自一人生活在这个巨大的城堡里,但他“已经习惯了他的独居生活,因此从来不觉得寂寞”。雨果成天在各个房间徘徊,欣赏墙上的壁画,坐在舒适的椅子上做白日梦,享用别人为他准备好的美食。重要的是,他发现只是某些房间里有食物,而不是所有房间里都有;当他感到饿的时候,常常要找上几个小时,才能在某个房间找到为他准备的食物。

这些房间有玻璃门,使他不能走回头路,这暗示着即使在这个无限的城堡里,时间也是有方向的。雨果没有浪费许多时间去撬开门,也没有怀着对往昔岁月的怀念而在门边徘徊。事实上,《歧路花园》中的迷宫是时间,而奇怪得很,雨果的城堡却是永恒的;有关时间流逝的唯一证据是雨果最终发现他比较喜欢城堡中的某些食物和壁画,而不喜欢另外一些。因此他后来在城堡中漫步的时候就带着一定的目的——寻找他喜欢的东西。他努力去发现城堡的布局样式,试图弄清楚是不是某种类型的壁画预示着他所喜欢的某种食物,他还用笔记本记录了他对这些假设进行验证的结果。(可以想象一下,每当雨果发现一幅壁画和一种食物之间存在关联的时候就会高呼:“假说!”这与司马贺的习惯一样。)不过,这种探索是会令人精疲力竭的,而且他在必须再次就餐之前并非总能找到他想要的食物。

仅这一点就使他的新生活与小时候截然不同:那时候他从没有感受到时间的压力,而且他的闲暇时间从来没有因想到未完成的事情而被干扰。何时要做何事从来都不成问题。间歇出现的饥饿和疲劳感以及遥遥在望的餐厅是他有目的的行为的唯一指南。

现在他感到了选择的重负……他认识到他再也无法摆脱忧虑。

雨果有一本《圣经》,而司马贺的小说就以雨果读《圣经》作为结尾:“这个女人看到那棵树很适合作为食物,而且它看起来很诱人……”这部小说的标题“苹果”,其含义至此非常明了:认知和选择是决定我们的人性和堕落的双重原因。

用这个故事来讲述一个人的一生是很奇特的:一段穿越世界的孤独旅程,在这个世界,所有需求都能被满足,但并非所有欲望都能被满足,唯一的目的是追逐快乐——这种追逐的盲目程度同受到对世界的认识所指引的程度差不多。确切地讲,这个故事是一个比喻,目的在于用它来说明司马贺的理论:人类行为者是一个简单的造物,他受到一些基本推动力的驱使,基本上是通过反复尝试来试图实现自己的目标,能够作为指导的只有从经验中得出的有启发性的教训。博尔赫斯的图书馆也是一个比喻,差异在于,司马贺描写的是一个异常有序的世界和一个赤裸裸的、单纯的人物,而博尔赫斯描绘了一个杂乱无章的世界和一个充满惊异感和恐惧感的人物。

《苹果》是不是司马贺对自己人生的理解?在故事的最后,他这样讲:“我自己的猜想是,雨果发现的人生意义(反映在《圣经》的几句话中)与我本人在穿越我自己的人生迷宫中获得的认识相差不多。如果不是这样,我的经历可能就已经证伪了我的理论——《苹果》所源自的模型。”’事实上,司马贺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简单的人,一个尽管涉猎多个学科领域但却受到知识“偏执狂”驱使的人,一个不介意自己的整个职业生涯被描述成对自己博士学位论文中的一段作注释的人,一个把在穿越迷宫的过程中所作出的选择看作是对周围环境的明显回应的人。m但他真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人吗?他是否只不过是一个冲动和探索的小小集合体,与迷宫中其他的老鼠没有多大差别?

答案是对和错。多年来对司马贺而言一直没变的一个简单的、基本的核心是:他是一个人类行为模式的特立独行的探索者,他坚信这些模式是能够被发现和理解的。但他也是一个复杂多变的人,在他身上存在着许多相反和对立的事情。在很多方面,他可以说是一位传教士,但他宣扬的是世俗的、相对主义的真理。他是一个极端理性的人,研究的是理性的决策过程,但他在早期就发现“理性”并非总是(甚至不经常)占据上风。他是一个独立的灵魂,但能够在团队中工作得很好;他不是政府官员,但却是热心的组织政治家;他相信个体的选择和自身的学习,但又强调外部力量在影响人们思想和行为方面的重要性。

博尔赫斯说,他把生活看作是“无止歇的惊奇、迷宫中连续出现的岔路”。“司马贺在思考一个简单的人在世界上无穷多的岔路口探索的时候,理解了这种惊奇、这种诧异。当一个人(即便是像司马贺那样“简单”的人)探索自己人生的无穷歧路的时候,博尔赫斯的说法也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