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的精神分析
蔡玲瑛
我想从三个方面简要介绍一下法国的精神分析：一是从法国的精神分析流派的历史、发展及其问题；二是法国在心理和精神健康领域工作的职业资格规定；三是法国大学的精神分析的教学和研究。
法国的精神分析流派的历史、发展及其问题：
1885年，当29岁的弗洛伊德跟随著名的法国精神科医生Charcot在巴黎的Salpétrière医院实习时，发现使用催眠和暗示的疗法对歇斯底里病人的治疗作用不能使症状完全消失和稳定疗效，于是他开始结合使用自由联想和谈话疗法，一种来自于希腊哲学家阿里斯多德的概念：宣泄（catharsis），也即纯净的意思（purification ），即通过引发病理性的回忆使得情绪得到宣泄从而纯净心灵。弗洛伊德在给 Rene Laforgue[1]的信件中说道《巴黎是他青年时代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部分》，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法国也是精神分析的发源地之一。
但是当初法国在引进这门学科时遇到了很多阻碍，因为那时Janet的治疗理论在法国占据了重要地位。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是德语的，在经历了1914年至1918年的可怕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所有来自德国的东西都受到法国的抵制。
因此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精神分析是通过艺术的途径，尤其是以André Breton[2]为代表的超现实主义运动，而不是通过医学的途径逐步引入法国的。André Breton是在作为精神科医生的助手帮助治疗《战争神经症》的一战战士期间，开始对弗洛伊德的作品感兴趣的。超现实主义艺术表达了一种试图取消超我，解除自我，解放本我的革命精神，但显然André Breton误解了弗洛伊德的作品。弗洛伊德曾在给André Breton的信中写道：“我很遗憾不能给您的梦的收集作品贡献什么。对于梦我也没有新的内容可说。梦境浅表的方面，也就是我说的梦的表现部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所谈到的是通过精神分析的解释试图理解梦的表现部分下的潜在内容（contenu latent）。这种没有关于做梦者的联系和背景知识的梦的收集，对我而言没有意义，我很难想像它能表达什么含义 ”[3]。
那么当时法国医生的态度又是如何呢？精神分析在当时的医学界遭受了激烈的反对。当时的情况很复杂，法国人贡献了精神分析的诞生，但事后却又不肯接受。但是奇怪的是，在1895年的《神经医学杂志》上刊登了弗洛伊德的一篇文章《强迫症和恐怖症：起源及其心理机制》。最后是通过瑞士法语区[4]（当时瑞士对于精神分析的态度是开放的）的引介，在Sokolnika夫人[5]的帮助下，1921年后，精神分析才开始逐渐引入法国。1922年，Raymond de Saussure[6]出版了《精神分析方法》，一本专门针对医生的精神分析技术的书籍，标志着精神分析正式引入了法国医学界。
1926年，第一个法国精神分析协会在Rene Laforgue 和Marie Bonaparte公主（她曾接受弗洛伊德的分析，而且不是医生）的帮助下成立，即巴黎精神分析协会(SPP：Société psychanalytique de Paris)，并归属于IPA（法语是AIP）[7]。
其后在二战的期间，精神分析作为一种犹太人的科学被纳粹禁止而转入地下。精神分析的成员要么移民，要么加入了抵抗组织。
除了个人抱负的原因，也由于理论、实践和学派而导致的纷争，二战后的法国精神分析流派的分裂拉开了序幕。比如Sacha Nacht希望忠实于IPA的标准，靠近医学领域， 而Daniel Lagache则偏向于大学培训方式。同时，拉康也发展了一种远离IPA的标准的独特的理论和实践方法，即著名的《持续时间可变的治疗》模式（séances à durée variable）。
1953年，由于SPP内部Sacha Nacht对拉康的反对，导致当时的SPP主席Daniel Lagache辞职，并和Juliette Favez-Boutonier 及 Fran?oise Dolto一起成立了精神分析法国协会（SFP ：Société Fran?aise de Psychanalyse ）。当然拉康和他的部分学生也加入了他们。这是法国精神分析团体的第一次分裂。然而拉康在其团体内部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同时他的理论发展过于个人化，完全抛弃了传统的国际精神分析的标准，而导致部分成员的不满，因为拉康的方法永远不会符合IPA的标准的。这是最主要的导致SEP内部的分裂原因。于是，一部分SEP成员则在1965年成立了法国精神分析协会（APF：Association psychanalytique de France）[8]。而拉康则在1964年成立了巴黎弗洛伊德学院（EFP : école freudienne de Paris），这个持续了16年的学院（拉康自己于1980年宣布解散）,组成了法国精神分析运动独特的一面，这也是当我们提到法国精神分析时就会想到拉康的原因。尽管EFP进行有规律的研究和发表活动，但由于内部缺乏授权标准以及对拉康的实践方法的争议，拉康的同事Piera Aulagnier辞职，于1969年成立了法语精神分析组织（OPLF： Organisation psychanalytique de langue fran?aise），又称第四团队（ Quatrième Groupe ）。Piera Aulagnier是Sophie de Mijolla（我的导师）的导师。Sophie de Mijolla的著作《精神病的思考》就是关于Piera Aulagnier理论的总结和思考。但Sophie de Mijolla的个人分析是和SPP的成员做的，这也说明第四团队和SPP在实践标准上没有冲突。在1980年拉康宣布解散EFP后，EFP分裂成许多小的团体。最后于1994年，由Maud Mannoni成立了分析空间协会（ Espace Analytique），这是迄今最大的一个拉康派协会组织。
以上是法国精神分析流派的主要发展史。要想评估流派分裂对于精神分析在法国发展的影响是困难的，如Janine Chasseguet-Smirgel 在《SPP 五十周年庆》演讲上所说的：“我们国家有许多精神分析团体和个人试图在一种缺乏职业道德标准的专制的状态下发展，这种企图将会给精神分析的定义带来巨大的影响”。
事实上，各流派间的主要的分歧在理论和技术上，其中有两种类型的问题，一是外部的（extrinsèques），如是否使用躺椅、每周治疗的频度、时间长短和分析师的培训方式上。另外一个问题是内部的（intrinsèques），如分析中的移情、自由联想和退行等问题。如果说以前在各流派间的分歧是外部的（extrinsèques），也就是说是否忠于正宗的经典分析方式是主要问题的话，那么当今的争论更多的是内部的（intrinsèques）方面的，也就是说如何定义精神分析师和区别于分析治疗师的问题。
此外，法国的精神分析越来越医疗化（médicalisation）。法国如同其他所有西方国家，精神分析师大部分是精神科医生，这正是弗洛伊德担忧的问题“精神分析成为为精神科服务的附属物”，“世俗的分析”最后被“医学吞噬掉”（弗洛伊德，1926）。但其实精神分析的发展问题在今天已经不是个团体流派间的问题，而是与社会制度密切相关，尤其是社会医疗保险制度。如果说精神分析在德国的发展道路是不同的，精神分析的发展是持续稳定的，这一点是和他们在1967年就把精神分析治疗纳入社会保险制度是分不开的。尽管也有和IPA之间的矛盾，但总体上没有威胁到精神分析整体的发展。
在法国，情形则大不相同。精神分析一直没有被纳入社会保险，所以只有在医院由精神科医生，临床心理学家做的治疗有保险赔付，如果是独立的诊所，则只有和精神科医生的治疗有赔付的可能，当然这一切都称不上是传统的分析。那么传统的分析是在各协会内部的成员培训，而且大部分是医生。原因很明显，如果非医生身份接受培训，首先是费用昂贵，而且独立执业后，由于保险制度的约束也很难生存。因此在法国的精神分析医疗化的背后，其实是社会保险制度的问题。此其一也。其二，内部争论的问题，即如何定义精神分析师和区别于分析治疗师的问题， 目前已经不仅仅是法国各精神分析流派间的纷争，也是不同职业资格头衔的纷争，因此我觉得有必要在此作一个简单的介绍。
法国的在心理和精神健康领域的职业资格规定：
法国目前能在心理和精神健康领域工作的职业资格有四种：
精神科医生、临床心理学家、心理治疗师和精神分析师。
1、精神科医生（psychiatre）：即拥有医学院文凭，具有处方权的医生。
2、临床心理学家（psychologue clinicien）：资格颁发由1985年7月法律规定，其后于1990－1993年期间又有多次调整。此资格的获得必须具有大学心理学本科（Licence）和硕士文凭(Master)。法国的硕士文凭有职业方向Master Professionnelle和研究方向Master Recherche之分，前身为DESS和DEA，是最近为了和欧洲其他国家的文凭制度接轨才改制的。临床心理学家的职业资格由社会健康管理机构（DDASS : Direction Départementale des Affaires Sanitaires et Sociales ）颁发。因此职业资格的获得必须有本科和职业方向的硕士文凭，如果是研究方向的硕士文凭必须同时拥有至少十四周以上的临床实习证明。目前法国注册的临床心理学家有11870人（2007年1月统计数据）， 其中8919人在公立机构工作，2951人在私立机构工作。
3、精神分析师（psychanalyste）：由各个精神分析协会自己颁发。由于各协会的标准不同，内部纷争很大，部分从业人员根本没有作长期的个人分析，从业时也没有严格遵守督导制度。所以从社会管理的角度出发难度很大，这也是为什么有了心理治疗师这个职业资格规定的出台。
4、心理治疗师 (psychothérapeute) ：以前没有严格的法律规定这个职业资格， 直到2004年8月才出台一项规定，它试图统一各种不同的职业资格，并与2008年10月重新作出了调整，目前提案还在讨论阶段。此条例规定除了具有医生资格，临床心理学家资格或者在协会注册的精神分析师资格的人可以同时具有此资格外，其他希望获得此资格的必须，第一，拥有心理学硕士文凭（而不是以前的不限制专业本科文凭）；第二，经过400小时的理论培训（理论培训以心理病理学为主，而不是以前的以各种心理疗法为主）；第三，至少5个月的临床实习。
这份提案引起了临床心理学家们的反对，认为这个提案侵害了他们的职业资格的合法性。另外，这份提案也和法国目前对精神卫生医疗系统的改革有关，所以还在进一步的讨论中。
法国大学精神分析的教学和研究
如果说大学是传统高等教育的研究基地，那么在精神分析进入大学则不是一件顺利成章的事情。战后以路易皮埃尔阿尔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其结合了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理论）为代表的的法国知识精英发起了68风暴（1968年5月）学生运动。这次运动的主导思想是一种吸取了赫伯特马尔库塞 （Herbert Marcuse）和威廉姆里奇（Wilhelm Reich）的弗洛伊德－马克思主义（freudo-marxisme）。
68风暴给索邦大学带来了深刻的变革，由此产生出了巴黎的多所大学（巴黎有13所大学）。在大学的变革推动下，Jacques-
应该说精神分析研究很早进入了教育领域，最早可以追溯到1969年，当时巴黎七大就已经把精神分析放在了临床心理学的教育课程里了。1975年由Jean Laplanche建立了由教育部授权的《心理病理学和精神分析试验室》，“精神分析博士”的标签在当时受到各分析协会的强烈批评。从此各种标签和授权机构开始变得混淆和模糊，不仅仅是和医疗系统的冲突，也是精神分析内部培训的问题，因为通常是各精神分析协会自己的培训学校来培训精神分析师的。精神分析师认为这个职业的传承是以传授的（transmission）方式而不是教学的（enseignement）方式，因此必须具有个人分析的体验，而这一点是不能在大学的教育里得到的。
但是即便如此，精神分析的培训进入大学临床心理学家的教育课程是非常有必要的（大学学生可以选择同时作个人分析），因为可以避免各协会间的纷争和不同的职业标准导致培训上的参差不齐。
精神分析的培训进入大学也同时保证了不同的立场、论据对质和辩论的严肃性和可能性。如巴黎七大的《精神分析》博士学院就有各大精神分析的流派的老师授课，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课程、导师和研究课题。这种学术思想的自由氛围，给研究带来了很大的空间，但也很容易迷失方向，因此扎实的方法论和认识论的研究功底在这个领域显得格外重要。
结语
伴随着各种心理疗法的涌现和发展，今天法国精神分析的处境不容乐观。因此如何回应对精神分析的质疑，调整内部的策略，适应社会的发展变化，是今天许多精神分析协会需要面对的。
2005年出版的厚达830页的集体创作《精神分析的黑皮书》[10]，正式在法国拉开了对精神分析的公开批评。
从2004年至2008年，émile JALLEY[11] 陆续出版了她的系列书籍《当代心理学的总批评》，共8卷。其中第三卷是《精神分析的白皮书》（2006年）对《精神分析的黑皮书》的批评作出了回应。笔者有幸被邀请参加émile JALLEY于
需要说明的是， 不要因为有这些批评和争论，就认为精神分析在法国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看看法国的思想发展史就可以知道法国是一个具有强烈批判精神的民族。因此在精神分析界的辩论恰恰标志着法国的精神分析仍然充满活力，法国精神分析正在处在一个解构和重构的过程中。
émile JALLEY八卷著作的书名翻译如下：
第一卷：《法国大学的心理学危机》：第一部分：《起源与决定论》，530 页， 2004年出版。
第二卷：《法国大学的心理学危机》：第二部分：《自1990年以来的状况：关于大学的批评》，514 页，2004年出版。
第三卷：《法国今日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精神分析白皮书》495 页， 2006年出版,。
第四卷：《Wallon 和 Piage：当代心理学批评》2006 出版。
第五卷 ：《心理战争的继续：法国精神分析的抗争》2007年出版。
第六卷：《心理学理性批评：科学心理学是一门科学吗？ 》2007年出版。
第七卷：《精神分析的战争》第一部分：《昨天，今天，明天》2008年出版
第八卷：《精神分析的战争》第二部分：《欧洲前线》2008年出版。
[1] SPP 的重要创建人之一
[2] 1924年，André Breton发表《超现实主义表现》。
[3] Janine Chasseguet-Smirgel 《SPP 五十周年庆》演讲，1977年第一次发表，2006年10月再版，法国精神分析杂志
[4] 1907年，荣格在瑞士德语区Zurich建立了弗洛伊德协会
[5] SPP 创建人之一，波兰人，世俗分析师，曾接受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分析。
[6] 著名语言学家弗迪南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之子。
[7]SPP1926年成立之初只有10名成员，现有七百多名注册会员，在法国的各大城市都有精神分析小组，是法语区最有影响的协会，理论流派以客体关系理论、自我心理学理论、经典理论为主。并创办了主要法语精神分析杂志:Revue fran?aise de psychanalyse.
[8]从属于IPA，注册会员约260人，为法国第二大协会。协会现任主席Daniel Widl?cher为前任IPA的主席。
[9]1967年创立了心理学硕士学位第一年Maitrise. 1976年创立了心理学硕士学位第二年DESS
[10] 主编：Catherine Meyer 。该书集结了33名作者的文章
[11]émile JALLEY ，1935年生，巴黎北方大学的认识论和临床心理学资深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