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与反叛精神

> 卢梭与反叛精神

威廉·H.布兰查德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2-7
9787511714251
49.00

第一章 在舞台上

日内瓦,卢梭童年所在的城市,笼罩在一片宗教改革的氛围之中,尤其是被加尔文教精神所统治着。1712年,也就是卢梭诞生的那一年,加尔文已经逝世了一个半世纪,不过这个城市的法律和习俗依然在他的影响之下,宗教法院(由年长者和圣职人员组成)时时监控着人们的道德生活,并规定了市民生活最微小的细节。禁奢法令涉及很多日常事务,禁止奢华的衣服,比如丝制长袍和金饰物,限制佩戴钻石的数量、仆人的多少、任何节庆活动中客人的数量,规定好食物的样式(关于甜点有特殊的规定),还有婚礼和其他各种礼物的花费。城市中的年长者可以进入任何家庭,以确保城市的法令得到执行,如果邻居违背了这些法令,而一个人不去通知宗教法庭,那么他就背离了好市民的职责。甚至对起床和休息的时间都有法律的规定,拿睡眠来说,如果少于健康所需要的最低标准,那么在上帝眼中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自我放纵。在很多方面,日内瓦的氛围和早期美国清教徒的生活十分相似,冷静、严肃、认真工作的人们严厉监视着他们的邻居,不允许跳舞、公共娱乐和专业的演艺人员存在。但是,也有一些非常显著的区别,日内瓦城是一个拥有值得尊重的传统的统一整体,由某些确定的机构统治着周围的乡村。大学,就是这些机构中的一个,从加尔文时代开始,就对社区有很大的影响,并获得高度尊敬。日内瓦是一个工业和学术的中心,虽然萦绕在市民心中最重要的核心观念是高度警惕那些邪恶的建议和蛊惑,但是很多其他的学说都在试图扩展其影响,传播其观点,并再一次打开那些曾经封闭的问题。日内瓦是一个国际性都市,很多外国人居住在这里。在这个城市的保护之下,一些人在这里进行商业买卖,而另一些人则是为了躲避自己祖国的迫害。卢梭的祖先则是这后一种人当中的一个。

很多流亡者渐渐变成日内瓦的市民,但他们发现,日内瓦政府的专制远远超过了他们所逃离的祖国,他们为自己打造了新的锁链,但如同一个骄傲、负责的选举者那样,他们没有任何怨言,使自己适应了每一个链环。这种共和主义的骄傲中隐含着一些纯洁的信念,两百人的议会为公共政府选举了候选人,并预先确定了这种公民选举是不受指责、不会犯错的。日内瓦免受很多民主形式的侵扰,他们保留着“公共选择”这种未经污染的单纯信念。由于他们相信自己选举出来的官员是仁慈的,所以会毫不犹豫地把不遵守法律的邻居交给政府官员。

对一个陌生的外来者而言,这样一个严厉且到处是监控的社区,真的让人无法忍受。在伏尔泰(Voltaive)眼中,这是一个充满嫉妒的蜂箱,蒸馏着恶意而不是蜜糖。里特尔(Ritter)给我们描绘了一幅悲伤严肃的日内瓦的简明图表,他告诉我们:戴维(Daivid),卢梭的另一个祖先,因为在家中拉小提琴和跳舞而遭到严厉的惩罚;苏珊娜•贝尔纳(Suzanne Bernard),卢梭的母亲,由于无人护送而装扮成一个农民去了附近一家戏院,结果引起一场诽谤和中伤。但是在法律文献和公共条例之外,日内瓦还有一种品质。如同卢梭告诉我们的那样,这里有讨论和争论的社会氛围,公园里有公共晚餐,临时的摔跤和拳击比赛,大街上有舞蹈,到处芬芳流溢的美酒。他讲到偶尔的醉酒和伴随而来的亵渎神圣的聚众行为,大众对这些行为则能够宽容和接纳。理性的市民们不会宣扬他们社区的这一面,卢梭试图讲述日内瓦人能够快乐享受生命,但遭到严厉的指责,然而他的描述,和大部分旅行者对日内瓦呆板严酷的印象,形成了有趣的对照。

日内瓦是一个在很多相互矛盾力量影响之下的城市。在欧洲阴谋的中心,日内瓦的政治显示出一定的单纯和简洁。虽然献身于上帝,但这里的市民却培养了一种精明的商业意识和在这个世界上繁荣发达的显著能力。虽然生活在西方最严厉和细致的道德控制之下,这里的人民却有一种自发的、孩子般的快乐。虽然公共机构的官员由地方贵族选举,但是居民们却保持着他们是自己主人的感觉,并且坚信:一个正直的人除了上帝以外,应该无所畏惧。这就是让-雅克•卢梭的城市。

卢梭的妈妈在他出生八天以后就去世了,不过她的形象弥漫了他整个童年。在他能够理解“妈妈”这个词语含义的年纪,她已经成为家庭的神话传说。她,在他心目中,已经成为一个迷人、智慧而且有教养的女神,拥有女性所能拥有的神秘、敏感和直觉的精华。从里特尔(Ritter)对日内瓦早期纪录的研究中我们知道,在宗教法庭眼中,苏珊娜•贝尔纳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不是女神——这可能比日内瓦的老人们的评价还要高些。她的美貌和魅力在她对文森特•萨拉森先生那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中展露无疑,他36岁,已婚,并有两个孩子,为了阻止他去见贝尔纳小姐,宗教法庭严厉警告过他许多次。在文森特这一方面,当被宗教法庭质问时他非常惊讶,因为他已经与牧师高迪讨论过这种麻烦的吸引力,并决定中止他们之间的关系。

很明显,他的期待一点没有成功,不久为了见迷人的苏珊娜一面,他弄破了贝尔纳家门后面的篱笆,但只见到了严厉的贝尔纳牧师,他回到前门敲门,但被警觉的爸爸中途拦截。文森特认为这是倒霉的一天,就放弃努力回家去了。当被宗教法庭传讯的时候,这个发狂的情人编造了一个疯狂的故事,他说他考虑要购买隔壁家的屋子,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番,他知道贝尔纳小姐不在家,并且和她多疑的父亲已经解释过他不是来找苏珊娜的。宗教法庭的成员觉得他的话实在难以相信,严厉地责备了他。苏珊娜也没有逃脱名誉败坏的厄运,尽管她的父母和亲戚们都强烈抗议,但宗教法庭坚持认为,这样一个虔诚的仰慕者,一定是至少受到了非常轻微的鼓励和诱惑。

苏珊娜,除了迷人之外,还拥有其他的品质。在她出入剧院时,我们已经意识到她对法律的轻蔑和挑衅。当她被传令解释其行为时,她拒绝前往而不得不被采取强制措施,宗教法庭记录下了这一点。可能她的美貌和心灵同时引起伊萨克•卢梭(卢梭的父亲)的注意。

伊萨克非常古怪,漂泊无定,并且缺少规划。他做了很短时间的钟表匠的学徒。由于不耐烦那么长时间的准备,他放弃这份工作,成了一名舞蹈教师。在日内瓦,这样一个职业使他沦落到社会的底层和边缘,他只能教一些外国人(有教养的日内瓦人是不学跳舞的),但他的事业并不成功。他旅行过许多地方,看到了日内瓦之外的世界,最终完成了他的学徒生涯,成了一名专业的钟表师。

卢梭没有提及他的爸爸是怎样遇到苏珊娜的,不过他把他们的婚姻描述为“爱情的胜利”,他说,他们完全深爱彼此,但是命运阻挠他们的姻缘。最终,苏珊娜的哥哥加布里埃尔•贝尔纳(Gabriel Bernard)爱上了伊萨克的姐姐泰奥多(Theodora),泰奥多拒绝嫁给加布里埃尔,除非她的哥哥娶了苏珊娜,“爱情成全了一切,同一天举行了两个婚礼”。很不幸,对于他的神话,里特尔在宗教法庭的记录中查到另一个版本,加布里埃尔和泰奥多的婚姻被认为是可耻的,因为他们的儿子出生于1699年10月19日,庆典后的第八天。可能因为两个家庭之间的联姻,苏珊娜遇到了伊萨克。五年之后,他们结婚了。

婚姻并没有熄灭伊萨克内心深处对旅行的热切渴望。在他的第一个儿子弗朗索瓦出生之后,他踏上了一次长途旅行,去君士坦丁堡。这可能是由和岳母之间的矛盾引发的,她一直同他们住在一起。六年之后,1711年,在他妻子母亲死后不久,他回到了家。让-雅克•卢梭出生在1712年7月28日,“归来的悲哀果实”预示着他母亲的死亡。伊萨克被突如其来的悲伤猛烈地袭击,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子,一个他刚刚重新获得的人,在未来的漫长时光中他都无法宽慰。这种失去的痛苦是小卢梭和他父亲之间特别强烈而矛盾的感情的源泉。伊萨克对卢梭的爱总是伴随着眼泪,还是孩子的卢梭感觉到“伴随着他的叹息和痉挛似的拥抱,总有痛苦的悔恨混杂在他的爱抚和亲吻中”。这种关系中,不仅混杂着爱与痛苦,老卢梭还期待着从酷似母亲的儿子身上追寻他逝去妻子的影子。他不断告诉年轻的孩子,他对于他不仅仅意味着一个儿子。当他拥抱儿子时,小卢梭强烈地感觉到,他悲伤的强烈实际上强化了他爱的感受。“把她还给我,”老卢梭会哭泣,“为她安慰我。”Ibid 好像他需要年轻的儿子扮演她的角色来弥补他失去妻子的痛苦。这样,小卢梭因为他母亲的死而有着一种很强的负罪感,他的父亲不断描绘着她的美貌、天赋、美德,在他充满眼泪的爱之中,不断地提醒儿子,在这个世界上他承受了多么可怕的失去,而这一切都在无形中加重和强化着小卢梭的负罪感。

因为卢梭不能真正感受到他失去了母亲,他的负罪感必然会使他更加痛苦。她是一个他从来不知道也不了解的人,但他希望能为她哭泣,好像同父亲一样,直接和温暖地记得她所有的爱。当父亲建议谈论她,小卢梭会回答:“非常好,爸爸,不过我们会哭的。”似乎是这些痛苦的回忆和眼泪,激发了老人给予卢梭最伟大的爱。这里,在卢梭童年的早期,我们发现了那种主宰了他一生的幸福和折磨之间的强大纽带的最初标记。

虽然伊萨克是个脾气急躁、严厉苛刻的父亲,但对小儿子的确有一种天然的溺爱和纵容。在卢梭的回忆中他的哥哥弗朗索瓦经常被忽略和责罚,卢梭断定只有他对哥哥怀有温柔的感情,即使他学了很多坏毛病,并且很少能在家附近看到他。弗朗索瓦,也给了他许多的爱——一个浪荡挥霍者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很显然,在这兄弟般的温柔友爱中,卢松的回忆有很大保留。真实情况是,其中的一个可能唤醒两个男孩子之间严酷的竞争。但是卢梭,只记得爱和同情。在《忏悔录》中,卢梭记录了弗朗索瓦被他爸爸殴打,而他试图拉住他的手臂来阻止,他哥哥却打了他一拳。这种童年记忆在很多地方都很有趣。它显示出卢梭否认自己与兄长的竞争心理和不友好的感情,而且也表明他对自己受宠位置的某种内疚。即使还是个孩子,他对父亲经常在争论中偏向他而感到不自在,他觉得只有和哥哥一起受惩罚才能达到某种亲密。这种联系参见弗洛伊德的文章:《一个被打的孩子》(A Child Is Being Beaten),见《弗洛伊德选集》(Collected Papers)。在团体中受折磨的感觉,在他与表兄亚伯拉罕(Abraham)关系中,很快又一次出现了。

弗朗索瓦经常不在,并且不像父亲那样优雅,使得老卢梭与他的第二个儿子的关系更加密切。他们成了亲密的伙伴,他们花去一个又一个小时读卢梭母亲留下的浪漫小说,似乎可以通过她喜欢的书来获取她的形象。有时候他们会一直读书到黎明,当伊萨克听到早晨的云雀声,他会忽然不好意思地宣布,他自己比小卢梭更像个孩子。当他们读完了苏珊娜留下的书,就开始读卢梭外祖父的书,很明显那是更硬线条的书籍——比如普鲁塔克(Plutarch)和奥维德(Ovid)。年轻的卢梭深深迷上了普鲁塔克和英雄的故事,他母亲的浪漫小说使他把所有的历史都看成伟大浪漫的历险,他也开始想象自己是一个英雄的领袖。他同父亲时不时地沉溺于故事当中,为主人公哭泣和叹息,他对经受苦难的英雄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因此,毫不奇怪,尽管他读了非常多的小说和历史,只有一个英雄他记得曾在孩童时候模仿过,那就是罗马战士斯凯沃拉(Scaecola),当波塞纳(Porsena)威胁要把他活活烧死时,他把手伸出放在燃烧的火焰之上,表示他对痛苦的轻蔑和毫不在意。在一次晚饭时分,卢梭为家人朗读斯凯沃拉的故事,他忽然间抓起一个烧热的盘子,模仿他心目中的英雄。他曾说过,他的家人对这样的行为惊异万分,但并没有提到曾经有任何形式的惩罚和责备。

 还有一件令人惊奇的特别事件发生在他的童年,表明他有能力获得别人充满赞许的注意,甚至能从他传达悲伤哀婉的才能中获得益处。有一天因为一个小恶作剧,他的爸爸命令他不得吃晚饭,直接上床睡觉。卢梭穿过了厨房,因为他必须在那里和全家人说晚安,然后,他站在一大块牛肉面前,手中拿着薄薄的一片面包,用一种可怜的音调说:“晚安,烤肉。”这个小小的表演为他赢得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伊萨克所喜爱的儿子那充满感情的表演让他很容易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怒气。

卢梭的姑姑苏珊很快在家里取代了母亲的地位,她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几乎完全不约束年轻的雅克。很明显,她的溺爱和温柔的照顾唤醒了雅克对失去的母亲从未表达出来的痛苦渴望。在他对姑姑的态度中,出现了一种奇特的温柔感情,这贯穿在他一生与其他女人的关系当中。他记忆中关于童年的事情很少,但他总能回想起姑姑教会他的那首歌。那首歌,他从来没有不哭泣着唱完——即使在他老年的时候。

回顾卢梭童年的经历,人们可能感受到某种戏剧性的效果,一些事情听起来并不像他真实的早年生活。人们看到一个小男孩在舞台之上,一直为了赢得他家庭的喝彩而表演,在泪流满面的布景下夸张地表演,似乎为了得到爱,他必须一直继续自己的演出。尽管他坚持自己是父亲和姑姑的宠儿,但人们依然能在他的表演中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似乎他一直都关注着自己的出生给家庭带来的可怕灾难,他试图用自己戏剧性的表演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不再记起自己的罪恶。毫无疑问,他和父亲一起阅读过的浪漫故事教会了他方法,但强烈而敏锐的负罪感则是所有行动背后的驱动力。“演员卢梭”在他的书里出现过好多次,像很多其他演员一样,他如此投入而频繁地出演自己的角色,以至于他相信,那个角色就是他本人。

在卢梭被送到舅舅家不久后,他那个过分激动和情绪化的父亲卷入了一场与法国中尉的争论。为了避免被逮捕的污辱,他父亲决定拆散自己的家庭,离开小镇。卢梭的舅舅把他送到朗拜尔西埃(Lambercier)牧师那里“学习拉丁文,那个以教育的名义存在的微不足道的垃圾”。他的表兄亚伯拉罕和他一起被送到牧师家里,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在这里,在朗拜尔西埃牧师的妹妹那里,卢梭第一次体会到他自己渐渐觉醒的性别意识。朗拜尔西埃小姐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她允许两个男孩子和她一起睡,但她同时也是一个严格的纪律执行者。

朗拜尔西埃小姐对我们怀有母亲般的爱,她像妈妈那样行使权威。有时候我们犯了错,她会像惩罚孩子那样对待我们。很长时间里,她满足于吓唬我们,这种我从未经历过的惩罚让我觉得十分害怕。在纳沙泰尔的一份手稿中——这份稿件明显是《忏悔录》的注释——卢梭描述了同一事件。这里他说道:“在受到惩罚前,我对它的恐惧超过对死亡的恐惧。”这在他是很典型的。所有还没经历的痛苦和快乐都会被他的想象力放大。在这种强大的恐惧中,他最终获得惩罚时是一种真正的解脱就不难理解了。赖克(Reich)在《现代人的受虐》(Masochism in Modern Man, p 11)指出恐惧是受虐幻想和随之而来的性感受的起源。关于童年不同寻常而记忆鲜明的受罚事件,卢梭描述说:“我有很好的理由可以推测,在这些受罚的特殊事件中,其实我是无意识渴望惩罚,甚至有意用淘气来刺激它。换句话说惩罚并非本性发展的原因,而是结果,是童年的发明。”这种渴望惩罚的内在动力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们注意到卢梭已经学会用眼泪和可怜的表情来换取爱,而惩罚正给了他眼泪和可怜的表情。但是事实总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可怕,奇怪的是,这样的惩罚增强了我对她的喜爱之情,也需要用我全部爱的力量和天性中温柔的感情才能阻止我以进一步的不服从来寻求她同样的对待。因为,在这种痛苦中,在被责打的羞愧里,性的感觉中的某些成分,让我渴望而不是害怕被她责罚。谁会相信,这种孩子气的责罚,一个30岁的女子施加于一个8岁男孩子身上的责罚当时,她41岁,而卢梭11岁。竟会决定了我的品味、渴望、激情,还有未来整个生命中的自我,在一个与自然天性完全不同的方向上发展。每当我的热情燃烧,激情的渴望看起来似乎要误入迷途,但实际上我从未寻求超越早年经历的东西。尽管在我的血液中沸腾着性感,但我一直抱守着自己未受污染的纯洁,直到最寒冷和冷漠的岁月。不知为何,在漫长的时间里我经受着痛苦的折磨,我用热切的眼睛贪婪地注视那些美丽的女人,通过想象力不断回忆着那些形象,只是为了寻找我心目中的朗拜尔西埃小姐。

许多作者反复提及的这个被鞭打的景象,显然是卢梭成年个性发展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在评论卢梭生命中这一事件时,弗洛伊德说:“屁股上疼痛的刺激是残酷自虐的一个情欲上的根源。”他说教育家已经得出正确结论,这种鞭打“不应该施加在任何儿童身上,在之后的文化教育中,他们的力比多更倾向于进入其他间接领域。”看来弗洛伊德不恰当地强调了身体鞭挞对未来文化教育的影响,就像患者自己倾向于强调童年的某些记忆,某些重要的事故。弗洛伊德后来对作为性格和精神性问题的主要形成因素的“关键事件”持怀疑态度。当然,许多孩子都被妇女抽打过,我们注意到的不仅是事件本身,通过这一过程,卢梭已经体会了如何从痛苦中获得快感的基本艺术。他父亲神经质般的拥抱,斯凯沃拉的故事片断,这些从前的经历让他整个童年逐渐发展出一种受虐的趋势。弗洛伊德描述了卢梭自虐发展的细节和模式,赖克(Reik)《现代人的受虐》)分析,自虐者幻想中统治的女人是父亲的代表,而受害者则等同于母亲。幻想中性角色的交换是必要的,以此可以掩饰同性恋倾向和避免被阉割的恐惧。朗拜尔西埃小姐的鞭打,那个允许他睡在身边、甚至唤醒了他性意识的女人,可能仅仅是他不断扩展的自我激情的一个缩影,而这种感情他已经在与父亲那带有痛苦的关系中感受过了。

由朗拜尔西埃小姐的鞭打带来的性的快感可能持续了一段时间,在她还没有怀疑卢梭喜欢她的惩罚之前,她说自己筋疲力尽。虽然这只是借口和托词,但她不再进行这种监管,也不让两个孩子睡在她房间里,而是给他们找到了自己的房间。但是另外一个让卢梭遭受惩罚的机会很快到来,如果不是因为他从这样的惩罚中得到愉悦,这种情况可能不会比他童年遭受的不公正给他带来的影响大,他被指控弄坏了朗拜尔西埃小姐梳子的几个齿,在质问和恐吓下,他不断申明自己的清白和无辜。他的表兄也被指控犯有“更严重的罪行”,他们两个都不断辩解。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两个孩子的顽固否认给他们带来更严厉的惩罚。卢梭的舅舅被叫来,他主持了这一次惩罚。这一次非常严厉,让人万分痛苦。

现在画面中出现了新的情况。身体惩罚的主持是一个男人,之前从中获得的性满足由于剧烈的痛苦而减少了。相反的,由于正义的愤慨,在他胸中涌起一股骄傲而狂热的喜悦。这一次,因为纯洁和无辜受到损害,他获得了真正的满足——那是一种类似于圣徒为了自己的信仰而受苦受难的崇高的感情。

身体的疼痛,虽然强烈,我却几乎感觉不到了;我只感觉到愤怒和绝望。我的表兄,与我的情况十分相似,为一个无意的过错而受到惩罚,好像那是有预谋似的。他看到我的样子,也被激怒了,和我一样激动。我们在床上,拥抱彼此,浑身颤抖,几乎窒息了。当我们能够渐渐平静下来,我们的愤怒的时候,我们坐在床上用尽全部的力气无数次高声叫喊:刽子手,刽子手,刽子手!

写到这里,我感到,我的脉搏跳得很快;即使我活到十万岁,也不会忘记当初的情景。第一次暴力和不公正的感觉如此深地铭刻在我的灵魂里,以至于每一个不公正的观念都会让我回想起最初的感受。这种感情,仅仅起源于我私人的经历,却远远超出个人利益,发展出一种一贯和巩固的特性。每一个不公正的景象和故事,都会让我热血沸腾,就好像这些不公正发生在我自己身上,而无论受害者是谁,在哪里发生。

卢梭在这次的责打中承受了很多痛苦,但也获得了很多愉悦。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无辜之感,在他的想象中,远超过他的折磨。这个经历代表了他自虐冲动的重大转折,从一种性的自虐转向道德的自虐。这为他提供了一个可以憎恨的父亲,一定程度上,释放了他在现实中所压抑的对自己父亲强烈的敌意。更进一步说,他的憎恨帮助他掩饰了性方面受虐的情感倾向。从前,当他被惩罚时会感到羞愧,但现在,痛苦给了他一种纯净的美德的感受。身体的痛苦减少到最低,但逐渐发展出一种改变和提升社会的感情。美好而高贵。当他扮演圣徒角色时,能够完全不在意他对其他人的敌意和侵略性的感情,只要他认为其他人在迫害他,那他就可以相信自己完全没有错,而良知则完全在休眠之中。这样他不断安排和想象着人们迫害他的场景。

 但这一幅受苦的肖像只是卢梭诸多复杂性的一个方面。隐藏在他童年背后的是一种很强烈的攻击性。普通男孩子的冲动,打仗、征服、恨自己的敌人,这些都被跨越了。他被爸爸和姑姑宠爱和保护,从来不跑到街上和其他孩子一块玩,他像暖房中的植物一样长大,在压抑的愤怒中接受教育。但是,一旦他的负罪感减轻,愤怒就会爆发出来。在第二次鞭打事件后不久,卢梭在街上为了保护表兄而打架。他为失败者而进行战斗,这种情形下,侵略和攻击从没有困扰到良知。只要能抓住那种受到伤害的无辜者的感情,他就能允许自己完全的报复。他基本是个腼腆胆怯的年轻人,但一旦被正义的愤怒点燃,他就会万分勇敢,尽管他时时夸耀自己善良和温柔的天性,但私下里很不喜欢胆怯和懦弱,他期望自己可以克服这样的弱点,对正义的激情给了他机会。在被叔叔打以后,他像我们描述了他的感受,他告诉我们他的血液会怎样为不公正的故事而沸腾,他会怎样把自己想象成受害者,痛恨迫害者。从受害者转变成迫害者只有一步之遥。失败者和受到损害的人变成了专制者。事实上,卢梭下面的文字是:

当我读到暴君的残酷,或者一个卑鄙牧师的隐秘暴行时,我希望去刺伤这些人,即使为了这些行为我要死一百次。我常常大汗淋漓地追赶一只鸡、一头牛或一只狗,并向它扔石头,因为它们折磨其他动物,而且仅仅由于它们觉得自己更强壮。

如果有人看到一个小男孩在街上追着一只受惊的公鸡,一边跑一边扔石头,他只会认为这个小孩很残忍。他必须认真考察这个孩子头脑中所想,这个孩子认为公鸡是一个有罪的独裁者,但是即使这样,对残酷作出判断也一点都不困难。弗洛伊德(Freud)研究发现,施虐与受虐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是同一种冲动的两种表现形式。这在解释卢梭的个性时,再适用不过了。弗洛伊德和其他人的著作都指出虐待的事件表现了自虐和施虐的冲动。这是通常情况都有的,但是性格中主导的一方面压制了另外一面。被压制的冲动只有在不经意的时刻才会出现,比如在危机中,或者在一个人生活经历中那些更微妙曲折的方面。

但是在我们遇到的卢梭的虐待事件中,我们看见这与为了性目的而折磨人和动物很不一样。就像他的自虐冲动被转化成更高的道德受难的愉悦一样,他的残酷冲动也表现在他希望统治和摧毁更高的道德目标。如果不是以下两种特点,就会很难辨别卢梭的侵犯和其他通常意义的侵犯,(1)伴随他行为而来的正义的狂欢,(2)一种对受害者和无辜生命的认同。卢梭决不会为了自己的道路把人推开。他从不承认自己有权力的渴望。相反,他必须首先把自己想象得非常弱小、卑贱,受到那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折磨他的人不公正的对待。然后,迷恋上自己的痛苦,他就可以完全发出愤怒的吼声。他的愤怒不是对令人沮丧的环境的回响,而是一种本能的冲动,来自他不受控制的天性。如果他必须控制,就不会快乐。这种没有限制的品质,证明了幼年时代最初的性虐待倾向。

温柔和甜美生物所内含的残酷性揭示了一个古老的命题:善和恶混杂在一起。当我们最为相信自己公正无私的时候,我们天性中被抛弃的一面悄然浮现。这是让-雅克•卢梭的故事,他为了追求真理和美德,同恶意的敌人战斗,展现了人类精神中所能出现的最艰难的斗争。当我们意识到这是一场黑暗中的战斗时,面对着不可知的袭击者,就更应注意——卢梭从来没有意识到或者承认他残酷的攻击性冲动。他在所有地方寻找神秘的敌人,但除了一个地方,那里他从来不敢探寻。

还有两个卢梭童年的经历,似乎是他成年之后许多人际关系的模型。这是在卢梭大约12岁时,发生在他与高登小姐(Mlle Goton)和沃尔森小姐(Mlle Vulson)之间的事情。他在《忏悔录》中介绍了这两个女人的故事,他讲述了自己如何控制和独占沃尔森小姐,如何完全顺从于高登小姐。他与沃尔森小姐之间的关系是典型的一个年长女孩被一个命令她的男孩所吸引的故事。她喜欢和卢梭在一起,为了吸引更大一点的男孩子而对卢梭十分友善。但对卢梭来说,这是很严肃的一件事,当他知道她要结婚时,心都要碎了。他们的感情有某种柏拉图主义的特征,蕴含的那种冷静,把它和卢梭的所有其他事件区分开来。“我像一个兄弟那样爱她,但我的嫉妒和爱一样多”。

他和高登小姐之间则是一种性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关系,卢梭没有说出她的年龄,但似乎她比沃尔森小姐要年轻一些。这可能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遇到一个能感受到他需要的女孩,她满足了他的期待,夹杂着一些自己的渴望。卢梭把她描绘成一个骄傲的、爱发号施令的小女孩,他们两个一起做游戏,他扮演一个学校里的小男孩,而她则扮演学校的训导员。这种关系非常类似于他和朗拜尔西埃小姐的关系。

关于她,最奇怪的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勇敢和胆怯的混合。她对我而言有完全的自由,却不允许我有同样的权利,她像对待一个小孩那样对待我,这让我相信,她不再是个孩子,或者恰恰相反,她只是一个在危险中做游戏,什么也看不到的小孩。

他提到的“自由”的含义始终是模糊的,他仅仅只是提到,她准许他可以趴“在她的膝盖上”,并且他对她完全服从。但是,他的渴望和期待则是无疑的:他喜欢她轻轻地抽打他,这样的渴望令他万分羞愧以至于无法公开说出来,但在《忏悔录》中他仍然承认这是他最终的性体验。

我孩子气的嗜好,并没有随时间而逝去,这和其他一切联系如此紧密,以至于我无法把它同我的感觉所激发的任何渴望区分开。这种疯狂,加上我天生的腼腆,让我在女人面前几乎没有任何的主动表现,我从来不敢要求,也从未得到过自己所渴望的,因为我所渴望的幸福——所有一切幸福的顶点——既没有得到,也没有被可以给予这种幸福的人猜到。这样,我在对自己最爱事物的沉默渴望中度过了一生,从来不敢提到我特殊的爱好,但至少我从别人建议的关系中获得了一些满足。

很清楚,一种能说明他隐秘渴望的就是他与那个骄傲的小“训导校长”之间的关系。她可以恫吓他,向他发号命令,可能还会时不时鞭打他,至少她让他热切地期待这样的鞭打。每次当她出现时,他都会因渴望而颤栗。与高登小姐在一起的幸福经历如此强烈,几乎让他觉得恐惧。他意识到如果她命令他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当他不能继续与她在一起时,觉得十分害怕。“我的整个心脏似乎停止跳动,几乎窒息了”,卢梭的哥哥很快发觉他们的关系超出了孩子气的游戏,很快两个人分开了。但是,和一个命令他的女子在一起的经历深深印刻在卢梭的个性中,以后,他特别能接纳一个假装要控制他的女人。

“假装”这个词在这里特别重要,在以后他和女人们的关系中,这个词有非常重要的内涵。卢梭希望和女人保持一种游戏的关系有很多原因。他害怕太深陷入和太过依赖。他没有做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准备。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保持自己的纯洁。一个游戏的关系是纯洁的关系,而且他潜意识中感觉到,在这种关系里发生的任何事,他都不应该受到指责。卢梭仅仅想和女孩子们做游戏,只要双方都明白这只是个游戏,他会在任何尺度上扮演自己的角色。但是,如果一个高贵出身的女子,由于她的社会地位而试图命令他,或者提醒他对她所应尽的义务,关系就会立刻改变。卢梭的道德感刺激和激发了他作为受害者的感受,他会关注她哪怕是最轻微的不耐烦的迹象,然后,指责她的专制统治。一旦女人严肃地对待命令他的权利,他会立刻处于攻击的状态。

在卢梭的生命中,很少有女人能够感受到他的需要,同时有能力在他们的关系中撞击出正确的音符。似乎总是那些有一点孩子气、喜欢游戏的女子能够迷惑他,获得他的忠诚而不触怒他。当被人提醒对别人负有责任和义务时,他总显出异常的敏感和脆弱,但他将在更宽广的范围内作出回应,他将证明:他对任何人都没有义务。他可以对孩子和小狗表现出彻底的友善和自然,因为它们不向他索求任何东西,当他感觉自己不会被它激怒的时候,他就会表现出它们期待的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