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补遗
在上述讨论过程中,有许多主题在被充分讨论之前就不得不被搁置一旁。我想在本章把这些问题集中起来,以图读者对它们加以足够的注意。
一、早期观点的修正
(一)抵抗与反贯注
压抑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是下列观点,即认为压抑不是一个一次性发生的事件,而需要持续不断的(能量)消耗。如果这一能量消耗过程终止,那么,一直从其来源中获得能量的被压抑的冲动,就会沿着它原来被压抑下去的路线涌出来,而压抑要么在其目的上失败了,要么就要无数次地反复发生。2665因此,正是因为本能在本质上是连续不断的,自我才需要持续地进行能量消耗以确保其防御活动的安全。为保护压抑而采取的这一活动是可观察的,在分析治疗中被称为抵抗。抵抗以我所谓反贯注(anticathexis)的存在为先决条件。这种类型的反贯注明显可见于强迫性神经症。在强迫性神经症中,它以自我的一个变化形式而存在,即自我之中的反向存在,并通过强化那种与需要加以压抑的本能倾向相对立的态度而生效——例如,在怜悯、认真和清洁中所做的那样。从本质上讲,强迫性神经症的这些反向形成,是发展于潜伏期的正常性格特质的夸张形式。反贯注在癔症中的存在难以检测,虽然从理论上讲,它对癔症是同样不可缺少的。同样,在癔症中,自我通过反向形成而发生一定数量的改变也是无可置疑的,而且在某些条件下会变得如此显著,以致在我们看来构成了癔症的主要症状。例如,由矛盾情感而引起的冲突在癔症中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加以解决的。患者对某个他所钟爱的人的敌意,就被他对此人大量的柔情和忧惧所压倒。但是,反向形成的强迫性神经症和在癔症中的差异是,在癔症中,它们不具有性格特质的普遍性,而是局限于某些特殊的关系之中。例如,对于一个从内心深处憎恨自己子女的癔症妇女患者来说,她可能对他们表现出特别的柔情,但她并不会因此而比其他的妇女更具有一般性的爱心,或对其他孩子比别的妇女更富柔情。癔症的反向形成牢固地依附于某一特殊的对象,从不扩展为自我的一个一般化的倾向,而强迫性神经症的基本特征正是这种类型的泛化——即与对象关系的松弛以及在对象选择中移置的促进。
然而,还有另外一种反贯注,似乎与癔症的特殊性质更加吻合。一个被压抑的本能冲动可以从两个方向被激活(即被重新贯注):一是通过内源性兴奋的强化而从内部被激活;二是通过对它所愿望的某一对象的知觉而从外部被激活。癔症的反向贯注主要指向于外,针对危险的知觉,它表现为某种特殊的警觉形式,这种警觉通过自我限制的手段引起应该加以回避的情境。正是这些情境才引起了上述知觉的。或者如果这种知觉真的发生了,警觉便采取措施撤回患者对它们的知觉。法国的一些分析家,特别是拉弗尔格(Laforgtue,1926),最近给癔症的这种活动取了一个特殊的名字叫精神“盲点”形成(“scotomization”)。2666这种反贯注技术在恐怖症中尤其明显,恐怖症的目的集中在使患者永远排除恐惧知觉出现的可能性。在与强迫性神经症中相比,反贯注在癔症和恐怖症中具有相反的方向——虽然这一差别不是绝对的——这个事实似乎是重要的。它表明,一方面在压抑和外部反贯注之间;另一方面在压抑和内部反贯注(即自我通过反向形成所发生的改变)之间,均具有密切的相互联系。顺便指出,在所有的神经症中,对危险知觉的防御任务都是共同的。强迫性神经症中的各种要求和抑制,也都具有相同的目的。
前面我们曾指出2667,分析中需要加以克服的抵抗来源于自我,而自我却依附于反贯注。自我很难将其注意引向它一直加以回避的知觉和观念,或承认那些完全与它认为构成它自身的成分相对立的冲动。我们在分析中与抵抗的周旋就是基于我们对事实的这种观点。如果抵抗本身是潜意识的,如经常出现的那些因它与被压抑材料之间的相关而构成的情况,那么我们就使之成为意识。如果抵抗是意识的或已变成意识,我们就对它采取逻辑论证;我们会向自我保证,如果它放弃抵抗,它会获得很多奖赏和好处。关于自我方面的这种抵抗的存在,是肯定无疑的。但我们却要问,它是否包含了分析中的全部事态?因为我们发现,即使在处在自我决定放弃其抵抗之后,它仍然难以解除压抑;我们已把追求做出值得赞扬的决定的紧张努力阶段视为“逐步突破”。2668使这种逐步突破成为必要的和可理解的动力因素并不难发现。在自我—抵抗被解除之后,必然仍需克服重复的强迫力量——即由潜意识原型对被压抑的本能过程所产生的吸引。关于将这一因素描述为潜意识抵抗,无须加以说明。这些修正不必使我们感到气馁,如果它们增加了我们的知识,我们当加以欢迎,而且,只要它们丰富了我们的早期发现,而不是使我们的早期观点归于无效,那么,这些修正就不是不体面的——它们或者是对我们的一些太泛化的陈述加以限定,或者是对某种阐述得太狭隘的观点加以扩展。
我们一定不要认为,这些修正为我们在分析中所碰到的各种抵抗提供了一次全面的清查。有关这一问题的进一步研究表明,分析家必须要处理至少五种抵抗,这些抵抗来自三个方面,即自我、本我和超我。自我构成其中三种抵抗的来源,其中每种抵抗的动力性质各不相同。这三种自我抵抗的第一种是压抑抵抗(repression resistence),对此,我们前文已做讨论[第157页以下],对此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可以补充。第二种是移情抵抗(transference resistence),它和压抑抵抗在性质上相同,但在分析中的作用不同且更明显,因为它成功地建立起某种与分析情境和分析家本人的关系,并因而重新激活任何只能被回忆起来的压抑。2669虽然第三种抵抗也是自我抵抗(ego-resistance),但性质却大不相同,它产生于疾病性获益(gain from illness)并以将症状同化为自我为基础[见第99页以下]。它代表了对放弃任何满足或免除已获得的益处之不情愿(unwillingness)。第四种抵抗产生于本我,我们已经知道,它必须“逐渐突破”(working through)。第五种压抑来自超我,并且是最后被发现的,它也是一种最隐晦但并不总是最微弱的一种抵抗。它可能起源于罪疚感或惩罚需要,并与任何趋向成功的努力相对立,因而也与患者通过分析而康复相对立。2670
(二)由力比多转换引起的焦虑
我在这里提出的这种焦虑观与我一直认为是正确的观点多少有些出入。先前我曾把焦虑看成是自我在某些不快乐条件下的一般反应。我总是寻求从结构2671基础上证明它的存在,并假定我得到了我对“现实性”神经症进行研究的大力支持,正是在焦虑形式中,被自我拒斥或利用的力比多(即性兴奋)寻求到直接的释放。不可否认,这些论断并不能非常和谐地相互并存,或至少可以说,它们并非必然地相互推论。而且,它们还给人一个印象,好像在焦虑和力比多之间具有某种特别密切的关联,而这与焦虑作为对不快乐的一种反应的一般特征不相一致。
对这种观点的反对意见来源于我们把自我看成是焦虑的唯一处所。这种看法是我在《自我与本我》中试图对心理机构进行一种结构划分的结果之一。先前的观点自然地假定,焦虑产生于属于被压抑的本能冲动的力比多,而新观点却相反地使自我成为焦虑的源泉。因此,问题就在于到底是本能(本我)焦虑还是自我焦虑。由于自我所利用的能量是去性化的(desexualized),所以新的观点也倾向于削弱焦虑与力比多之间的密切联系。我希望,至少在缓和这一矛盾以及对受到怀疑的论点给出明确的观念方面,我们是成功的。
兰克的论证最初是我自己的论证2672,认为焦虑情感是出生事件的结果之一,并且是对这一情境的某种重复的一种体验。这促使我对焦虑问题重新做一次审查。但是,关于他认为出生是一次创伤、焦虑状态是对这一创伤的释放反应、随后各种焦虑情感都是试图越来越彻底地加以“宣泄”等观点,我无法做出任何进展。我只能回到这样一个问题,即焦虑是其背后危险情境的反应。这一因素的引入打开了问题的许多新的方面。出生被看成是随后各种危险情境的原型,这些情境使个体处于因生活方式的变化以及因心理发展的成长而造成的新的条件之下。另一方面,它本身的意义又还原为对危险的这种原型关系。出生时体验到的焦虑构成某种情感状态的原型,这种情感和其他情感要经历同样的盛衰变化过程。或者,在某些与原初情境相类似的某些情境之中,焦虑可以自动地进行自我生成,并因而构成一种不适当的反应形式,而不像它在最初的危险性情境中构成一种适当的反应方式那样;或者,自我也可以从这种情感中获得力量,并主动地引起这种情感,以之作为对危险的一种警告信号,并作为促动快乐不快乐机制的一种手段。因此,通过将焦虑看作是对危险性情境的一般反应,我们便赋予焦虑情感在生物学方面以应有的重要性。同时,通过赋予自我根据其需要产生焦虑情感的功能,我们也认可了自我作为焦虑的处所而起的作用。因此,我们赋予日后生活中的焦虑以两种起源的方式。第一种方式是一种不自主的自动方式,经常在结构的基础上得到证实,而且每当某一与出生相类似的情境建立起来时,它就产生。第二种方式是由自我产生的,每当这种类型的某一情境有出现的危险时,自我便产生焦虑以求避免危险情境的出现。在第二种情况下,自我使自己顺从于焦虑,以此作为一种接种防御,即接受疾病的轻微袭击以免它全面发挥作用。客观存在一种明确无误的目的而生动地想象危险性情境,以此将那种痛苦经验变为只是一个指标或信号。我们已详细地看到[第136~140页],各种不同的危险情境如何一个接一个地产生,同时又保持着一种发生学的联系。
当下文我们转而讨论神经症性焦虑和现实性焦虑之间的关系时,我们或许能够对焦虑问题有一个更深入的理解[见第164页以下]。
我们早先认为力比多直接转化为焦虑的假设,现在对我们已没有多大意义了。但如果我们真要对之加以思考的话,我们当可分出几种不同的情况。就自我作为一种信号而激起焦虑而言,则不在这一思考范围之内,并因而也不属于那些促使自我引起压抑的危险性情境。对被压抑的本能冲动的力比多贯注是通过其他方式被利用的,而不是转换成焦虑并以此加以释放——如我们在转换性癔症中所明显看到的那样。另一方面,对危险情境的进一步研究将使我们注意到焦虑生成的另一种情况,我认为,这种情况需以不同的方式加以说明[见第168页]。
(三)压抑与防御
在讨论焦虑问题的过程中,我又重新起用了一种概念,或更准确地说,是重新起用了一个术语。这个术语或概念在30年前当我开始研究这一问题时曾广泛使用过,后来又放弃了。我指的就是“防御过程(defensive process)”。2673后来我用“压抑”一词代替它,但其间关系却依然不甚明确。我想,如果我们重新使用“防御”这个旧概念,只要是以之作为一个一般化的明确指称,称谓自我在有可能导致神经症的冲突中所采用的全部技术,同时又保持“压抑”概念,用以特指在研究过程中使我们对第一种情况有更深入了解的防御方法,那无疑是个巨大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