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业本不生,
以无定性故;
诸业亦不灭,
以其不生故。
1.导言
精神分析中投射性认同这个概念发展的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很多理论家的争论其实并不在同一个水平上。
一般来说,不支持投射性认同这个概念具备存在意义的人——也就是说,他们是反对派——倾向于把投射性认同看作是一个描述个体内心变化的防御机制。在把这个概念和精神分析中其他已有的防御机制概念比较之后,自然会发现,投射性认同的确没有什么新意的。
另外一派,支持派共有的特点是把投射性认同当作一种双人现象来对待,那么,其存在意义自然不言而喻,这是精神分析历史上开始从系统的角度来观察心理治疗。这种视界转换将会最终彻底颠覆弗洛伊德的很多理论构架,如最近崭露头角的关系治疗(relational treatment )学派,其理论基础便是建构主义、系统论、佛学心理学、福柯等等,和弗洛伊德的理论基础大相径庭。
这种争论的起源在于Bion的工作,他用“容纳者”模型把克莱因晚期含混的有关投射认同的双人理论推向了一个极端,一个“弥纶天地之道”、“广大悉备”的极端。
在其模型中,治疗和治疗关系变成了“刚柔相推而生变化”。这种宏大叙事的统摄万物的引力自然让很多分析师趋之若鹜。
自然他便会提出投射认同正常化的观点,并提出这是前语言期的母子沟通。其沟通的主要成分是“对死的恐惧”传递给母亲,让母亲帮助婴儿处理死本能,然后用婴儿能够承担的方式回收。(Bion 1959, 1962, 1963, 1965, 1970, 1977, 1992)
前语言期,这才是投射认同的两派争论的焦点,其实投射认同这个术语的反对派在这个时期看到的个体内部的自恋认同,而支持派看到的是两人系统中的一方投射,另一方认同。
如果我们把投射认同定位为双人系统中无意识交流的一个基本单位的话,就不免要考察治疗关系这个两人系统中的投射认同。
而传统精神分析一般是用移情-反移情,同理(empathy)来描述治疗关系的。它们和投射认同的关系究竟如何?便是本文作者关注的问题。
2.反移情
他们的论点主要是,移情本质是置换,置换的本意就是力比多灌注从一个客体转换到另外一个客体。这个过程恰恰就是投射-认同的过程。
在移情中,患者不仅仅是回归到对过去的客体的灌注,而更多是把对过去客体的灌注变成对现在客体的灌注,因为对过去客体的灌注并没有处理。所以移情-反移情关系便是此时此地的投射-认同,正如比昂所说的,“过去的现存”(the past presented)。(Bion ,1977; Grotstein,1994))
Scharff显然是这种观点的一个支持者,她认为,投射性认同是一种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e)现象。
人们往往忽略了投射-认同中治疗师的内摄性认同(introjective identification)。而正是治疗师对患者投射的东西的内摄认同,形成了治疗师的反移情反应。她提出,我们之所以忽略这一点,是因为我们作为分析师,很难承认原来我们也会对患者进行内摄性认同。(Scharff,1993;Money-Kryle,1956)
内摄认同可以分成三个类别:一致性的(concordant),互补性的(complementary),对抗性的(oppositional),我们知道这便是对反移情的分类。( Racker,1953, 1957, 1968;Grotstein, 1993)
Grotstein进一步提出,要区分部分内摄认同和全部内摄认同。 后者完全是无意识的,像深催眠一样地控制了治疗师。而部分内摄认同意味着治疗师的观察自我能够工作,能够把自己对投射的情绪体验变成分析的工具(an analytic instrument.)。全部内摄认同意味着治疗师和患者的投射性认同发生了非治疗性的共谋(collusion),双方都出现了阻抗。但是无论是部分性还是全部的内摄认同都可能成为病理性反移情的催化剂。
Grotstein把投射认同导致的反移情分为两类:被迫性反移情和非被迫性反移情。
后者出现的时候患者仅仅是期望治疗师能够承担她的情感。
而前者出现时,往往是患者坚持要求治疗师按照他的指挥反应。就像导演在指挥演员一样。这时候形成的是施虐-受虐的关系模式。这时候治疗师如果太同理或者“理解”患者,就是被患者的投射认同机制成功地操纵。其实是强化了这个过程。也就是说,同理其实会杀伤、中和患者的欲望,如果他的欲望受到了过多的中和,回收回去的客体是个贫乏的客体。
被迫型和非被迫型的投射-认同之所以出现,往往来自家族无意识的遗传,有可能是两代之间的遗传,也有可能是跨代遗传。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家族中悲剧一代接一代的发生,比如说婚姻不幸福,好像有个投射-认同的鬼魂在这些人之间游荡一样。(Apprey 1987, 1992)
Grotstein建议,治疗师在处理投射认同时,学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教演员演戏的技巧,简单的说,便是把自己的人格和患者保持共振。他说精神分析从根本上来说是实验性的心理剧(psychodrama),我有个同事经常说他的患者在投射认同的时候像在演戏,大概也是体验到了这一点。(Grotstein,1994)
奥格登自然也是支持把移情-反移情等同于投射认同的。他认为古典学派把与移情和反移情截然分开的观点其实不太符合临床实际,认为应该用投射性认同这个概念把两者联系起来。
说起奥格登这个人,其实应该算是美国的比较忠实的英国学派的信徒。特别是比昂,温尼科特等人的思想对他影响很大。比如说在治疗师的态度上,他完全赞同温尼科特的观点,即保持母性同理(maternal empathy)。显然,奥格登认为母性同理便是治疗师的同理。
实际上他们都是和罗杰斯、罗洛·梅差不多的存在-人本主义者。1982年,奥格登提出,精神分裂症者的核心冲突在于是否允许意义的存在,这和存在主义的说法是一模一样的。(Ogden, 1982)
也有人反对把反移情和投射认同混为一谈, 如Grinberg,其实很多人把反移情当作投射认同就是受到了他那个投射性反认同的概念启发,可是他提出应该区分病理反移情和投射性反认同,说前者是治疗师自己的婴儿神经症,后者来自患者的特质。(Grinberg ,1962, 1979a, 1979b)支持他这种看法的人还不少。
也有人对要把反移情和投射认同进行鉴别的尝试提出疑问。
如Blechner,他提醒分析师们应该学习一下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合二为一(two-in-one)理论。阿伦特描述了个体思考的对话体验,思考者单独一人在思考,但是他并不孤独,实质上思考者在思考时和芸芸众生保持者紧密联系,这提醒我们两个事实:第一,一个单独的个体可以把自己体验为一个社会群体,第二,一个群体也可以把他们体验为一个单独的单位。故Blechner认为,投射认同和反移情其实是处于一个合二为一的术语,没有必要分别他们的不同。 (Blechner , 1994; Arendt,1971)
就我看来,我们不用学阿伦特和他师傅海德格尔的理论就知道,把反移情和投射认同进行鉴别的尝试是徒劳无功的,这是我们从小至今接受的辩证唯物主义教育告诉我的——事物之间是普遍联系的,是运动变化的、相互作用的,辩证统一等等。
反移情和投射认同的关系也是这样。
反移情是描述个体内心变化的术语,投射认同是描述两人关系的。投射认同的结果会形成反移情,同样反移情也会触发、强化投射认同的过程。
他们的关系有点像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像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关系。更像一个穿牛仔裤的机修厂工人和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关系的关系。也就是说,它们是辩证统一的。
辩证唯物主义告诉我们,事物之间的联系——具体到这里就是反移情和投射认同的联系——是不可以割裂的(splitting),不可以用机械的、形而上学的观点来看待他们。
3.分裂、可能我
但是为什么分析师们喜欢把本来统一的东西分裂开思考,然后又要把本来在不同横断面的东西混合起来,这还是一个谜。
目前大概有两种解释。
第一种说法是,可能分析师这种混乱、不明的感觉恰恰说明了分析师在研究的时候,内摄了一个投射认同的孩子的内心结构。
Melanie Klein 曾经假设这个投射认同的婴儿把他的粪便投射到客体,并幻想用粪便通过遥控的方式控制客体。
Donald Meltzer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研讨修正。
根据克莱因的说法,粪便一开始被婴儿认为是乳汁的衍生物,通过胃结肠代谢被婴儿的大脑中枢处理,粪便和乳汁是被处理为同一个东西的。也就是说,粪便等于乳汁、等于乳房。
Meltzer补充认为,投射性认同的功能在于把婴儿躯体的各个部位投射到母亲身体的各个地带,他把这种生物-心理现象称作“地带混淆”,比如说婴儿可能把自己的肛门投射到母亲的乳房,从而混淆两者的区别。男性的婴儿,会把母亲阴道和自己阴茎的关系,和嘴与乳房的关系混淆起来,这种混淆程度决定了他俄狄浦斯期的固着和退行的特性。(Klein,1946; Meltzer,1967, 1973, 1978, 1982)
肛欲期是婴儿生命中第一次感到他能有某些对他自己和外在客体有控制感。在如厕训练中成人和儿童的关系可以说明这一点。通过肛门的扣合,婴儿幻想着控制了母亲。它通过挤压自己的粪便来控制、影响、毁伤乳房。因为乳房和粪便的近似关系,婴儿通过直肠控制粪便的方法来获得对客体(乳房-母亲)的控制感。
接着,婴儿开始对玩弄肛门、粪便感兴趣,它通过把手指插入肛门满足的幻想从后部进入母亲的肛门并且占有母亲的乳房,而母亲对此浑然不知。这是一种偷窃客体禀赋的幻想,其结果是创造了一个客体妥协了的或正在妥协的虚拟的、镜像的外在世界,这个外在世界内化后成为魔幻的内在世界。
精神分析经常被人误解为不科学的、没有实证支持的理论。这个误解首先产生于信息的闭塞。
精神分析作了很多实证研究,而且现在实证研究已经有模仿认知疗法要大规模展开的趋势。
其实即便在克莱因和弗洛伊德的年代,他们的大部分理论都不是凭空产生,而是来自实证研究的最基础步骤——观察和描述。既有临床观察也有婴儿观察。
就上面这个假说而言,其实如果我们多了解一些神经认知心理学就不难发觉,客体关系学派的论述和认知心理学的假设几乎是一模一样,除了术语的不同。
我们可以这么来理解,随着早年的足够刺激让脑神经系统的成熟,婴儿大概在18个月左右具备了控制肛门括约肌的能力。但是此时他的大脑还不具备成人的信息编码能力。
成人大脑处理信息的时候就像一个知识渊博的大图书馆的馆长,他能够根据每本书的内容、学科、研究专题等等分类方法把每本书分到作适当的书架上,并作出细致的索引。
而肛欲期婴儿的大脑就像是一个小村子里面的文盲老太婆在帮助儿子整理书架,她只能根据书的大小来分类,凡是16开本的分一类,32开本的分一类。所以往往不相干的书籍被分在一起,让人很诧异。比如说《临床病理心理学》旁边放着《中学生思想品质教育》,儿子回去就会发觉自己要用的书很凌乱,又根据内容来重新排列。
这个文盲老太太整理书籍时的大脑信息编码形式就和肛欲期的婴儿差不多。每当婴儿饥饿,胃肠道就发送刺激到大脑,然后乳房出现,吞咽乳汁,胃肠道的又发送一些刺激到大脑,接着粪便形成,刺激肛门,这时候胃肠道又发送一些信息到大脑。
大脑这时候接收到了胃肠道传送过来的各种刺激,把他们统统装进一个盒子,盒子上面写着“胃肠道送来的东西”,当婴儿的肛门在控制粪便的时候,大脑看到的是:“哦,我的肛门可以控制‘胃肠道送来的东西’了。”——这就包括了乳房、粪便、嘴、客体、世界、自我等等。
投射认同的婴儿的大脑还没有进化到把口腔刺激、胃部刺激、直肠刺激完全分开,更不能够把粪便、乳房、母亲、婴儿完全分开。只有随着发育和各种外界刺激的细化,他才能够逐渐分清楚这些东西,从而也才逐渐有明确的“自我”感。所以所谓主客体界限模糊,通过控制粪便控制客体,幻想进入母亲的肛门占有乳房,等等看起来违背我们成人常识的说法,都是建立在婴儿神经系统的认知功能基础上的。
精神分析师通过投射-认同的作用,进入了婴儿大脑中的一个个贴着标签的“盒子”,这些盒子便是认知图式或者弗洛伊德所说的本能表象,他们打开这些盒子,释放出来的是科幻电影般的各种魔术化幻想,然后他们用成人的语言尽力描述这些幻象,当我们用成人的眼光看过去,不免会觉得这是一个个的神话或弥天大谎。我们必须贬低、排斥这些幻觉的侵袭,才能保证我们成人自我身份认同的自尊和安全。
不过大概很多分析师并没有完全抵御住这些幻象的诱惑,常年沉浸在这些幻象中,所以逻辑功能有些下降,在治疗时如此,在做学问时也是如此。
第二种解释分析师这种混乱、分裂的思维的说法其实是第一种说法的延伸,或者说“前一种说法的自我安慰版。”
这种说法是认为分析师的这种思维混乱恰恰是反映了心理现实。也就是说,本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