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妻子当帽子

> 错把妻子当帽子

萨克斯 著,黄文涛 译
中信出版社2010-6

26.00

听不懂你说什么,但知道你在撒谎(1)

发生什么事了?一阵喧闹的笑声从失语病房传出来。总统的演讲才刚刚开始,他们不是都想听总统的演讲吗……

那个如此受大家欢迎的总统(里根)以前是个演员。他善于言辞,博古通今,富有感染力。很多病人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不过也有特例:有些人看起来困惑,有些人看起来气愤,还有一两个人若有所思……但是大多数看起来还是很开心的。总统的话总是那样有感染力,但对失语病人,只能惹得他们发笑。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他们能理解总统的意思吗?他们是不是太了解总统了呢?

一般人都知道,这些病人虽然患有严重的失语症,不懂语言表达的意思,但会大概知道别人想对他们说些什么。熟悉他们的亲戚朋友,乃至护士有时候都很难相信,他们竟然患了失语症。

这主要是因为,当人们自然而然地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很多信息,失语病人能够抓住这些言外之意,了解很多甚至大部分的意思。

所以,想要证明他们得了失语症,就要像一个神经病学家那样,用不自然的方式说很长一段话,消除所有语言以外的线索,包括语音、语调、重音以及语气变化,当然所有的视觉线索比如表情、手势、习惯性动作与姿势等都要消除,必须把一个人的全部特点都拿掉,声音去掉人性化,甚至要采取语音合成的手段,才能把讲话变成纯粹的语音文字;让话语完全没有弗雷格所谓的“语音色彩”和“暗示口气”。对于一个非常敏感的病人来说,只有用完全人工的机械的语言(就好像《星际迷航》里电脑的发声),才能确诊他患了失语症。

让人捧腹大笑的总统

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语言(自然的语言)不仅仅是由词构成的,它还包括了说话的方式。我们是整个人向外传达信息,所以理解的时候仅仅依靠单词是远远不够的。这就是失语症患者理解信息的突破口,即便他们完全不懂单词也照样可以。对于患者而言,虽然单词和句子本身不能传递信息,但话语总要通过声音来承载,所以它包含的内容远远超过文字本身。而且这种承载还相当精确,无论多么深刻、多样、复杂、微妙,它都能完好地把信息传递给患者。所以,不能理解词义就无所谓了。这种能力特别常见,很多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地提高。

那些跟患者关系亲密,在一起生活或工作的人,比如他们的家人、朋友、医生、护士,在某些让人吃惊、大笑或者戏剧化的情况下,对此的体验会更深刻。关于患者理解话语的能力,刚开始我们也许觉得没有什么特别,但是随后就会看到很大的变化(甚至大逆转)。没错,有些能力受到了破坏,没有了;但替代的能力会随之而来,而且会很快得到提高。所以,我们可以深有体会地说,即使每个字都漏掉了,病人也照样能够掌握完整的意思。对我们灵长类动物而言,这似乎不符合事物的普遍规律。倒转,也许能够称之为回归,回到更原始、更基本的方式。也许这就是杰克逊用狗来类比失语症患者的原因。他打这个比方的时候,主要是想到了他们都不能通过语言来沟通,而不是想到狗对语调和感情非常敏感和准确。黑德对此的观察更加敏锐,他在论著中用到“有情感的语调”这一词,还特别指出失语症患者是如何保持和提高这种能力的。 

听不懂你说什么,但知道你在撒谎(2)

不止我一个,所有专心治疗过患者的人都有这种感觉,谎言欺骗不了失语症病人。他听不懂你说什么,也就自然不会被语言所欺骗,他们捕捉的信息都非常精准、可靠,因为人说话时的表情全部会无意识地、随意地流露出来,根本不可能模仿或伪装……

从狗身上也能观察到这一点,当我们对语言太敏感的时候,我们往往不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常常使用狗来揭穿谎言和预谋,辨别哪些人值得信任,找出哪些人是老实的,区分哪些人是前后一致的。

在这方面,狗能做到的,失语症病人也能做到,但病人不仅更具人性,而且理解的层次也比狗高出许多。“人可以用嘴说谎话,”尼采写道,“但是说话时脸部的表情会流露出真相。”无论对于这种扭曲的表情,还是那些不合时宜的肢体动作,失语症病人都会异常敏感。如果他们看不到人(一般指盲人失语者),他们可以用耳朵来分辨声音的变化、语调的差别、节奏的波动等,从而能够判断出话语的真实性,且从来不会失误。

也恰恰是这种波动,赋予了患者理解的能力,他们不需要通过语言来判断对方是否可信。恰恰是这些扭曲的表情、装腔作势的动作和脱离现实的姿势,还有虚伪的语气和声调,给那些不懂单词但是异常敏感的患者敲响了警钟。对于患者而言,这些破绽非常明显,甚至有些可笑,所以,他们不会也不可能被语言欺骗。

这也是他们会因为总统的演讲捧腹大笑的主要原因。

如果一个人不能用谎言欺骗失语症患者,是因为患者对表情和音调特别敏感,那么我们会问,这些病人之间如何交流呢?那些对表情与音调都没有感觉,却能理解字句的病人,又该怎样交流呢?我们这里有许多这样的病人,他们也住在失语症病房。虽然从医学上来说,他们没患失语症,但是他们患有“失认症”,确切地说,是“音调失认症”。对于这类病人,辅助声音的沟通功能都不起作用,音质、音色、语感及其他特质都不能被识别,但是对于单词和语法结构,他们都能很好地理解。这类失认症(或者叫失语韵症)和大脑的右颞叶紊乱有关,而失语症则是和左颞叶失调有关。

抓住语言的“表情”

在失语症病房里,有一位失语韵症患者也在听总统的演讲,她叫艾米丽,她的右颞叶上长了一个肿瘤。她以前是英语教师,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对语言的感觉非常好,有很强的分析和表达能力。在这种情况下,艾米丽能够很清楚地表达自己,比如表达听到总统的演讲时的感觉。艾米丽不能区分话语中的气愤、愉悦、悲伤,甚至任何一种感情。由于对她来说声音不能够传达感情,当别人说话的时候她不得不专注于对方的面部、姿势以及动作,那种小心和紧张的感觉她以前从未有过,她因此患上了恶性青光眼,视力迅速减退。

这样一来,她不得不在字词的精确使用上花更多的心思,也要求周围的人和她一样。她越来越难以理解含糊不清的言语和随口说出来的话,特别是那种感情丰富和暗藏玄机的话,她要求和她对话的人说大白话,即“在恰当的地方说恰当的话”。她发现,大白话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补偿失语症对自己的影响。

虽然她对语言的“表情”(指对声调的运用与感受)毫无感觉,但是通过这种方法,她能够保持甚至提高语言“表达”的能力—在此语言的意义完全来自于措辞的精准和词义的推敲。 

听不懂你说什么,但知道你在撒谎(3)

艾米丽也听了总统的演讲,但是面无表情。她一本正经地听着,而且一边听,一边还往其中添加一种虽有缺陷却越来越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由各种感觉混合,且十分奇怪—这与那些失语症患者当时的感觉迥然不同。演讲并没有打动她,确切地说,现在没有任何演讲能打动她了。那些话语中裹挟着的感情,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对她来说都成了耳旁风。失去了对声音的感情的理解,她会不会变得糊涂或者太容易受骗?绝对不会。“总统讲话没有说服力。”她说,“讲话水平一般,用词不当。他不是脑袋有问题,就是想隐瞒一些事情。”

这就是总统讲话的矛盾所在。我们正常人,受到我们甘愿被愚弄的愿望的驱使,就真的被愚弄了。我们总是聪明过度,用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虚情假意的话,但是只有脑损伤患者才能不受影响,不被欺骗。

激情过分燃烧

所有“亢奋”的情况,都可能变得很可怕,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而且错误百出。例如运动机能过度,可能演变成运动机能错乱,也就是不正常的肢体动作,像是舞蹈症、抽搐等。

这种介于疾病与健康之间、一体两面的矛盾,是自然界的一种诡计与讽刺。它让人觉得很健康、很幸福,都在后来露出潜在狰狞的本质。

导言

我们曾经说过,“缺陷”是神经病学最喜欢用的字眼,事实上,任何功能失调都能用这个词来形容。无论功能正常还是存在缺陷或者故障,神经系统本身其实是一套机械的存储和传导系统,就好像电容器和保险丝那样。

如果情况相反—比如功能亢奋—又会怎样呢?由于对这方面还没有明确的定义,神经病学家无词可用。功能或功能系统向来被认为只有运作和不运作这两种状况。所以这种以“亢奋”和“高亢”为特征的疾病对古板的神经病学基本概念发起了挑战,这也是相关的疾病从未受到应有关注的一个原因。一旦谈及亢奋和高亢的症状,比如病人总是不断地幻想、冲动、狂躁,人们总会把他们当成神经病;当这类病人器官肥大或身体畸形时,人们又从解剖学和病理学角度分析,认为那是畸胎瘤造成的结果。这些恰恰显示出,古典神经学系统里的概念和视角非常不恰当。我们需要对概念进行扩充,让它们变得更生动、更有活力,不再是死板的模式。

我们在第一章中看到了功能丧失的案例,当我们只考虑功能缺陷时,还不会感觉到这种严重的不足;但是当我们遇到功能亢奋的案例时,这一问题立即凸显出来:不是记忆缺失,而是记忆增强;不是失认,而是认知敏感……

古典的、杰克逊派的神经病学家从未研究过这种功能亢奋型问题。这里的功能亢奋是指功能被过分强化或者不断产生新的功能。杰克逊确实曾提到过“超生理机能”和“超积级”的状况。但他只是觉得这种现象简单有趣,随手记下来而已。虽然这些事实和他刻板的神经系统概念有矛盾,但他还是把临床经验如实地记了下来。当然,这种矛盾就是他的特点所在,从而形成了自然主义和严格的形式主义之间的断层。

只有到了当代,我们才能找到一位同时研究功能缺陷和功能亢奋的神经病学家。卢瑞亚的两本临床笔记恰好兼顾这两点:《破碎的人》讲述功能缺陷,《记忆大师的心灵》讲述功能亢奋。时至今日我才发现,第二本书更有趣,也更有原创意义,因为它是一本探讨想象和记忆的书,而古典的神经病学从来不研究这类问题。 

听不懂你说什么,但知道你在撒谎(4)

在我的《觉醒》一书中也提到:服用左旋多巴之前是严重的功能缺陷—不能运动、意志消沉、软弱无力、反应迟钝等;服用之后产生的过度现象同样恐怖—运动机能亢奋、食欲失控、肌肉活动过度等。在两者之间肯定存在一个平衡点。

我们从中能够看到,一套崭新的术语正在形成。这些术语、概念和以前的词语不一样,在涉及功能(如冲动、意志、精神、活力)的同时,主要从动态的角度进行定义(古典的神经学概念基本都是静态的)。在《记忆大师的心灵》中,我们看到更高级的规则在发挥作用:无数的幻想不断地从脑中萌发,各种想法不断地涌上心头,好像脑袋里长了畸胎瘤。而书中的那位患者把这种现象称为“它”。

不过用“它”来称呼依然太过死板,“滋生”更贴切地表达出异常活跃、令人不安的样子。无论在《记忆大师的心灵》一书中,还是在我的那些服用左旋多巴的病人身上,我们都能看到,病人的活力过度到了疯狂的地步。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简单的过度,而是一种有机的增殖或增生;也不只是功能紊乱失调,而是引发了全面的失控。

我们也许会认为,记忆缺失或失认的患者仅仅是功能或能力损伤,但从记忆增强和认知敏感的患者身上,我们看到记忆力与分辨力一直处于活跃亢奋的状态。无疑,这种状态也是一种畸形。所以,我们必须从功能神经学转向行为神经学、生命神经学。亢奋型的疾病促使我们迈出这关键的一步。没有这一步,我们就无法开始探索“心灵的生命力”。传统的神经病学机械性地强调功能缺陷,所以我们无法从中得知大脑所有的功能及其实际的工作状态,至少在想象、记忆与认识等功能上我们是一无所知的。传统的神经学对心智的活动状态避而不谈,这恰恰是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

功能的提高也许有益于身体健康和精力充沛,却更有可能是恶性扩张甚至是畸形的。在《觉醒》一书里面不断出现的就是一个“太过头”的问题:因为太过兴奋,病人完全崩溃了,被冲动、想象和意志所吞噬,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生理机能完全失去控制。

生命生长的过程中本来就会出现这种问题,生长可能变成了过度生长,生命也可能成了“生命力过于强盛”。所有“过度”的情况,都可能变得千奇百怪,不合常理:运动机能亢奋,可能演变成运动机能障碍,出现不正常的肢体动作,比如舞蹈症、抽动症等;认知扭曲会变成认知倒错,感觉能力会病态地增强,出现颠倒的幻觉;而热情过度可能会演变成暴力情绪

这种看似能带来健康的表象本身是一种矛盾,是自然界的一种诡计:在刚开始时,它让人觉得非常健康,状态非常良好,不久之后便显示出可怕的本质。它也迷惑了许多的艺术家,特别是那些将艺术与病态等同视之的人。这类结合了狂欢、享乐和沉沦的主题,不断在托马斯·曼①的作品中出现:从狂热至极的《魔山》到灵感扭曲的《浮士德》,再到淫靡至极的最后的作品《黑天鹅》,都是如此。

我对此总是很感兴趣,也曾经写文章探讨过。在《偏头痛》一书中,我提到过攻击行为出现之前或开始出现时的亢奋。如果引用艾略特的话,这就是一种“美丽的陷阱”。对于艾略特而言,这常常是攻击行为出现的征兆。“美丽的陷阱”的讽刺之处在于,它恰恰表达了感觉“太好”时产生的疑惑和矛盾。

“感觉良好”就自然不会抱怨,人总是乐在其中这种感觉离抱怨最远。人们都爱唠叨不舒服的感觉,而不会埋怨太舒服,除非他们像艾略特那样,暗中觉察到了一点“不对劲儿”。如果不是通过知识或联想而产生的“不对劲儿”,就是因为那种良好的感觉本身太过头了,由此他们才警觉起来。总的来说,虽然病人很少会抱怨他们的状态“非常好”,但真的感觉“太好”时,他们也会觉得不安。

这就是《觉醒》的主题,可以说有点儿残酷。病人身患重病,几十年来卧床不起,突然发现自己奇迹般地好了,从痛苦的境地走出来时,身体的功能远远超出了平常人的极限。有的病人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罗斯一恢复健康就兴奋地说:“太难以置信了,太妙了!”但当病情变得不可收拾时,她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就要出大事了。”大多数人或多或少也会有同感。就像伦纳德,他本来觉得“很不错”。当他从健康转向功能亢奋时,原来充沛的活力变得太过旺盛,变得越来越夸张,原本和谐自在、随心所欲的感觉也越来越离谱:精力过剩、各种巨大的压力……几乎要把他给碾碎了。

这种“痛并快乐着”的情况都是由功能亢奋带来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患者总会疑惑重重。“我的精力太旺盛了,”一位图雷特症患者这么说,“做什么事都太容易,太有力,太充沛了。这种狂热的精力显然是病态的表现。”

功能亢奋是一个美丽的陷阱,不管是由于本身的化学物质失调,还是对某些人工兴奋剂上瘾所致,“感觉良好”、“病态的表现”、“虚假的安乐”之下都掩藏着无尽的痛苦。

面对这样的情况,患者处于一种非比寻常的两难境地:对病人而言,刚刚摆脱了原来饱受痛苦和折磨的旧病,又掉入充满诱惑的陷阱,而且绝对没有人能够走出这个怪圈。在功能亢奋的疾病中,病人会对病症作出妥协,逐渐加深对疾病的依赖与认同,以致最后失去了人格的独立性,完全成了疾病的附属品。在本书第十章中,那抽搐带来的激情就说出了这种忧虑。他说:“除了不由自主地抽动,我一无所有。”因为他的自我意识强过他所患的病症,所以不会有什么失去自我的危险。但是对于一些自我意识较弱或是自我发展不完全的病人,如果遇上势不可当的强势病症,就真的存在着被取代的危险。对此,我在本书第十四章会作详细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