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禅宗的原理
前面我曾简单勾勒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与人道主义的精神分析之间的传承关系。我讨论了人的存在以及与之有关的问题;我把幸福安宁的性质定义为对异化与隔离的克服,而其特定方法即贯通无意识,这也是精神分析所尝试达到的目标。我讨论了什么是无意识与意识的本质;在精神分析中,“认知”与“察觉”又意味着什么;最后,我讨论了精神分析者在分析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为对精神分析与禅之间关系的讨论作一铺垫,看来我应当对禅宗作一番系统的描绘。幸好这里不需要做这么一种尝试,因为铃木大拙博士在本书各篇讲词(以及他的其他著作中)中,已尽可能在语言所及范围内,向我们传达了禅宗性质的意义。尽管如此,对与精神分析直接相关的一些掸宗原理,我必须作一番说明。
禅的核心是开悟,凡没有体验的人,决不能对禅有充分的了解。由于我没有悟的体验,故只好用一种表面的方式,而不是以应当讨论它的方式去谈论它,即出自充分的体验。但这并非像荣格所说,因为悟“描述一种启蒙的道路与艺术,这在实际上是欧洲人无法去品味的”。就其途径而言,禅并不比赫拉克利特、爱克哈特或海德格尔更使欧洲人难以理解。困难在于获得悟需要巨大的努力;这个努力是绝大多数人所不愿付出的,故即使在日本,开悟者都极为罕见。不过,我虽然不能以什么权威口气来谈禅,却因有幸读到铃木大拙博士的著作,聆听过他的几次讲演,并读了凡能到手的所有关于禅宗的书籍,故对禅的结构至少有一大致的了解。这使我产生了一个希望,可以对弹宗与精神分析作一尝试性的比较。
什么是禅的基本目标?用铃木大拙的话来说:“禅本质上是洞察人生命本性的艺术,它指出从奴役到自由的道路……可以说,禅把蓄积于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所有能量完全而自然地释放出来,这些能量在通常环境中受到压抑和扭曲,以致找不到适当的活动渠道……因此,禅的目标乃是使我们免于疯狂或畸形。这就是我所说的自由,即把所有蕴藏在我们心中的创造性的与仁慈的冲动都自由发挥出来。我们都具有使我们快乐和互爱的能力,但通常对此却视而不见。”在这段定义中,我们发现禅宗的一些值得强调的基本点:禅是洞察人生命本性的艺术;是从奴役到自由的一种道路;它释放我们自然的能量。它防止我们疯狂或畸形;而且它还使我们为快乐与爱而表现我们的天赋。
禅的最终目标是开悟体验。铃木博士在他这些讲演及其他著作中,对此已作了尽可能详细的说明。我在此要强调的几点,对西方读者、尤其是心理学家,有着特别的重要性。悟不是心灵的变态,不是一种泯灭现实的恍惚状态。它不是可见诸某些宗教现象中的自恋心态。“它无非是完全正常的心灵状态……”正如赵州所说:“禅即平常心。”“无论门朝里开还是向外开,都得靠门枢。”悟对有此体验的人有着特殊的影响。“你的整个心灵现在都将以一种不同的格调活动,这比你以往所经历的任何东西都更使你满足、和平和充满快乐。生活的格调将得到改变。在禅中有着使生命更新的东西。春花更美,山溪更为清澈。”
诚如铃木博士以上所描绘的,开悟显然是幸福安宁的真正实现。如果我们尝试用心理学术语来表达开悟,可以说它是一种人在其中完全和他内外在真实相应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对那真实有着完全的觉察和把握。既不是用他的大脑,也不是用他身上的任何其他部分,而是用全部身心的他去觉察这个真实;不是把这个真实当作一个用思想去捕捉的客体,而就是在那朵花、那只狗、那个人中,在它或他之中,在全部现实性中去觉察这个真实。觉醒的人之所以对世界敞开,并具有回应性,是因为他不再一把自己作为一个物而执着,故变得空灵,能容纳一切。开悟意味着“人的全部身心对真实的充分觉醒”。
开悟不是一种意识的分裂,也不是实际沉睡却自以为清醒的恍惚状态,理解这一点至关重要。当然,西方心理学家倾向于把悟理解为一种主现状态,一种自诱的恍惚状态;即使像荣格这样亲禅宗的心理学家,都未能避免这种错误。荣格写道:“想象本身就是一种精神的事件,因此,开悟不论是被称为真的或被称为想象的,都无关宏旨。一个已开悟的人、或自以为开悟的人,都相信自己是开悟者’……即使他在说谎,这一谎言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事实。”这当然是荣格对宗教体验的“真实性”一向所持的相对主义态度。与荣格相反,我认为谎言就是谎言,它不是“一种精神上的事实”,也不是其他什么事实。不管荣格的说法有无道理,他这立场决然得不到禅徒们的同意。区分真悟和假悟,对禅宗是极为重要的:真悟所获的新见地是如实的;假悟则可能是歇斯底里或精神病性质的,学禅者会在此情况下自以为开悟,禅师必须使他搞清楚这并非开悟。不让学生把假悟误认为真悟,正是对真实的完全醒悟,用心理学术语来说,意味着达到一种完全的“建设性指向”。这意味着个人不是以接受性的、剥削性的。围积性的或市场性的方式与世界相关,而是以创造性的、主动性的(照斯宾诺莎的含义)方式与世界相关。在完全的建设性状态中,不再有隔开我和“非我”的幕障。客体不再是客体,它不再与我对峙,而是与我同在。我看到的玫瑰不再是我思想中的一个对象,因为当我说“我看到一朵玫瑰”时,我只不过是把玫瑰这一对象放在“玫瑰”这一概念的框架里;而现在我则以“玫瑰即这朵玫瑰本身”的态度来看这朵玫瑰。建设性状态同时就是最高的客观性,我看到的对象不再困我的贪婪与恐惧而受扭曲。我是以对象的本来样子来看这个对象,而不是以我的臧否好恶来看它。在这种领悟方式中,没有幼稚的编曲。它生气盎然,是主客体的浑然统一。我强烈地体验到对象,这对象仍如其本然存在。”我赋予它以生命,它也赋予我以生命。只有那些不曾觉察到他对世界的理解是多么偏曲的失常的人,才会觉得悟是神秘不测的。如果人们觉察到这一点,他也就觉察到另一种可称作完全如实的觉察方式。虽然我们对此可能只有偶尔的体验,仍可想象它是什么样子。初学钢琴的小孩,当然不能如大师一样演奏。但大师的演奏亦不是什么神秘莫测之事,那不过是孩子初始经验的完成。
禅之体验的一个基本要素,是对真实不扭曲、不抽象化,有两则故事十分清楚地表达了这一点。其中一则是一位禅师同一位僧人的谈话:
(源律师)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慧海禅师)曰:“用功。”
曰:“如何用功?’
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
师曰。“不同”
曰:“何故不同?”
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