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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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1

什么是陈虻说的“欲望”

小鹏看了一会儿手机,没理解为什么舆论会有这么大反应,抬起头说:“咱这不就一恪尽职守么?”

陈虻也给我打了个电话,没表扬,也没骂我:“送你一句话——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我父母在山西,不知道我去病房的事情,我妈学校停课,正在邻居家打麻将,一看见片子,手停了。邻居说我妈哭了。但她没跟我说。她不是那种碰到事多愁善感的人,就问了我一句:“你接下去做什么?”

接下去,我要去人民医院,因为心里一直没放下那个叫“天井”的地方。4月22日,我在那里看到病人从头到尾盖着白布推出来。两天之后,我们的车又经过那里。这个有85年历史的三级甲等医院刚刚宣布整体隔离。

黄色的隔离线之后,有3个护士,坐在空空荡荡的台阶上。她们手里拿着蓝色护士帽,长长的头发刚洗过,在下午的太阳底下晒着。相互也不说话,就是坐着,偶尔用手梳一下搭在胸前的头发。

车在医院门口停了10分钟,小鹏远远地拿DV对着她们。

人类与非典最大也最艰苦的一场遭遇战就发生在这里。从4月5日开始,陆续有222人感染,包括93位医护人员,有将近一半的科室被污染。门诊大楼北侧的急诊科是当时疫情最重的地方,天井就在这里。我不明白这家医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感染,但我知道应该跟上次拍转运的那29个人有关系,我得知道这是为什么。没人要我做这个节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么多,心里就剩了一个念头,我必须知道。

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陈虻说的“欲望”。

采访中,急诊科主任朱继红告诉我,当时这29个病人都是非典病人,世界卫生组织检查的时候,他们曾被装在救护车上在北京城里转。

9年后,再看2003年对他的采访,那时候我还不能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说话语速那么慢,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现在我理解了,那是沉痛。

我用了很长时间说服他接受采访。我说:“你不用作什么判断和结论,只要描述你看到、听到、感觉到的,就可以了。”

在电话里,他沉默了一下说:“回忆太痛苦了。”“是,”我说,“但痛苦也是一种清洗,是对牺牲的人的告慰。”

朱继红带我走进急诊室门廊,他俯下身,打开链子锁,推开门,在右手墙上按一下,灯管怔一下,亮了。惨白的光,大概普通教室那么大的空间,蓝色的输液椅套上全是印的白字:4月17日,周四;4月17日,周四……

每个床上都是拱起的凌乱的被褥,有些从床上扯到地上,椅子翻倒在地,四脚朝天,那是逃命的撤退。

这就是我之前听说的天井。四周楼群间的一块空地,一个楼与楼之间的天井,加个盖,就成了个完全封闭的空间,成了输液室,发热的病人都集中到这里来输液。27张床几乎完全挨在一起,中间只有一只拳头的距离。白天也完全靠灯光,没有通风,没有窗,只有一个中央空调的排气口,这个排气口把病菌传到各处。

病历胡乱地堆在桌上,像小山一样,已经发黄发脆。我犹豫了一秒钟。朱继红几乎是凄然地一笑,说:“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