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我人生的两起自杀事件
周一的早晨碧空万里,清风徐徐。我阴差阳错地将车开到了桥上。本来准备先到东湾参加一场周末举办的个人规划研讨会,然后再去伯克利看望朋友。车子上了高速公路,我沿路跟着电台哼着曲子,随后发现自己走错了车道,车子正往市区方向行驶。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估计今天要去旧金山了。
离开收费站,我驱车上了大桥的坡面,前面的一辆小车为了避让右首停下来的车辆突然紧急转弯。我猛踩刹车,心想不会是出了事故吧。接下来的事情似乎跟放慢镜头一样,只见一名男子走到桥边,爬上围栏,张开双臂,翩翩然向前迈开了脚步。直到我看到那人的头部出现在桥的栏杆外侧,我才明白自己正在目睹一个人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一脚跨出了海湾大桥。
我惊慌失措。一旦大脑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我便使劲控制住车,手忙脚乱地摸到结成一团的手机耳机线,边哭边报了警,同时换成低速档,不敢驶离路面。接线员问我问题时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车子走得很慢,慢得几乎要停下来。
“有什么紧急情况?”
有名男子跳下了海湾大桥。
“海湾大桥哪里?”
我从奥克兰来,要去旧金山。
“他在桥的哪个地方跳下去的?”
靠近奥克兰这边----不在岛屿附近,更接近东桥。
“他长什么样?”
呃,他是名男性。
“多大年龄?”
嗯,或许30多岁? 40多岁? 50多岁?
“他穿什么颜色的衬衫?”
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穿什么。
“任何东西?什么颜色?”
我不知道,也许他穿着一件毛衣。当车子驶进芳草隧道时我已经无力提供信息。
“好吧,我通知海岸警卫队吧。当时大桥上停了一辆车吗?”
是的,停了一辆车。我送了一口气,终于有一个问题我是知道答案的。是有一辆车。
“什么样的车?”
我不知道。可能棕褐色吧?示警灯开着。
“可以留下你的信息吗?”
当然可以。
接下来我看到了旧金山。
驱车前往旧金山,途径海湾大桥,在初来乍到者的眼中,东桥显得平凡无奇,纵横交错的大梁呈现工业灰色,这片色彩一直延伸至亮黄色的芳草隧道跟前。穿过隧道,市区已经不远,大桥右侧的一幢幢高楼大厦尽收眼底。桥面在这里升高,优美的线条像扇子一样在错落的建筑物之间蔓延开来。此情此景让人叹为观止。
这一天,我本来不打算穿桥而过;这一天,我目睹了一个生命的终结;这一天,当车子飞离出口、冲向一个停车场时,我试图让车避开路人。这一天的风景美不胜收。
我坐在车里,身体抖个不停。我不知道他的衬衫颜色,他可能穿件毛衣吧。我为何对他的穿着一无所知呢?都是我的错,海岸警卫队正在水中搜寻尸体,衣服的颜色有助于发现他的踪迹。没想到我还需要记住颜色,我早就应该清楚。既然不知道自己的关注点在哪里,又怎么可能懂得要记住衣服颜色呢?
停车场的一辆巡逻车开过来了,我结束了和父亲的通话,准备告诉车里面的女人我心急火燎的原因。“什么事情促使一个人走上那样的绝路?”她摇着头说,“究竟是什么事情逼一个人跳下了大桥?这太可怕了。你在这里坐着吧,呆多长时间都行。”我坐在车里,快要透不过气来。抬头可以看到搪玻璃建筑物之间的一小块蓝天。城市看起来就像教堂,高高的尖顶耸入云际。体内分泌的肾上腺素越来越少,我已经精疲力竭。
心理治疗、沉思冥想,还是求神问卦、能量补充,我们要做一些事情,只要有助于排忧解难,任何事情都得去做。这就是我发现自己精神崩溃后去东湾参加周末研讨会的原因。我们调节情绪,解决旧痛。过去在研究生院的日子里,我感觉自己一无是处,尴尬于受教过度,窘迫于孓然一身,而且因为三十出头的年龄而狼狈不已,这种感觉与情绪一直萦绕心头,让我心力交瘁。研讨会在那个时候帮了我。
我从小妈妈就教导我,人们必须做一些人类功课才能称为完人。不管是身体调理是母亲推荐的好方法之一,我搬到萨克拉门托后便逐个尝试了她所罗列的所有办法,目睹那人轻生之前,我已经用了好几年了。有一名男子帮我按摩、疏导能量,他行为举止就像一头玩具熊。天气爽朗的时候,按摩师将在花园支好按摩床,花园里绿荫翳蔽,鸟儿啁啾,喷泉潺潺。
一个疗程后我问他是如何涉猎灵气疏导工作的,他描述了第一次调和后出现的感觉,说那种感觉令人难以置信。他陷入冥想,看到自己站在海湾大桥上面,眼前是可以俯瞰市貌的桥面。他看见自己跳了下去,落进虚空。想到这里他微微摇了摇头。“真不可思议,我感觉身体溶入一切,意识到自己虚无缥缈,同时又觉得万事万物都是我的化身。”
距离事故发生大约一个月后,有一次我和母亲的朋友们一起聚餐,顺便我给大家讲述了那名男子自杀的事情。那时恰逢假期,刚开始只有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在倾听,我的故事一涌而出,最后吸引了整桌人的注意力。我告诉他们我幻象丛生,睡不安枕。有时候合上双眼入睡之际,那个人展开手臂的身影就会出现。梦境中,我在大桥底下看着他徐徐降落。看到他的身体落向地面,有时候我会惊醒,然后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才能入睡。有时他在雾气中缓缓向水面飘落,有时他的双腿在移动,有时他看上去像一只飞鸟。雾气在光线下显得白茫茫一片。
母亲的表情很难看,在我讲话时未发一言。对她来说那是个难熬的夜晚。作为一名和平之队志愿者,母亲在危地马拉和墨西哥呆了五年,刚刚回到美国,正在努力规划自己的下一步人生。
餐后清洗碟子,我看到母亲满脸痛苦之色。一阵内疚感袭来:“妈妈,我知道你敏感,我很抱歉提起了那件事。”
她看着我,露出既恐惧又狂热的眼神。 “贝丝,我只是害怕。自杀......只是......任何涉及自杀的东西都搅得人心烦意乱。”
我早应该想到,这次交流将会让她痛苦不堪。
很长时间后我才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避开谈论自己的母亲,或者听到自杀这样的话时怒火中烧。
我12岁的时候,有一天母亲愁苦满面地看着我。她走了出去。晚上我看到电话线一直拉到了客厅里,听到她低沉的哭声。还有一次,我在绘制家谱的时候盘问了妈妈。她给我介绍了爷爷一边所有家庭成员的情况。当我询问另一边的情况时,她顿了一顿,接着不耐烦地讲了几个名字,嘴里嘟囔着说家里有些人“疯了”。
我只知道,外婆去世之际母亲还未成年,可是我直到二十出头才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时刚刚大学毕业。我想规划人生,于是搬到了母亲的住处。她最近刚刚搬到萨克拉门托,住在好朋友芭芭拉的隔壁。她们情同手足,打通了隔墙,这样去彼此的家里就像回自己家一样方便。
我们母女经常吵架,我只好来到芭芭拉家里躲避。母亲不喜欢我男朋友,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讨厌他。早餐时芭芭拉抽起了烟,她的态度不偏不倚。我告诉她,母亲跟我男朋友有许多共同之处,真有意思。他们都有坎坷的童年,都是工人阶级家庭的孩子,而且都在想方设法摆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对了,他的母亲也已经离世。我一边咀嚼面包圈一边躲着,免得被烟熏到。
“你知道你奶奶的事情吗?”她问道。
我一头雾水:“奶奶?”我奶奶住在圣罗莎。
“你妈妈的妈妈,你外婆。”
“妈妈从来不提我外婆。”
“她是你外婆,那是事实。天啦,你妈妈当你的面从来不提你外婆。”
“我觉得母亲一直不想让我觉得那是我外婆。我根本不了解外婆,对她去世的原因也知之甚少。”
“那么你想知道吗?”芭芭拉问我。
是的,我想知道。
故事很简单,但不是个轻松的故事。十二岁的母亲放学回家后看见外婆只穿着三角裤坐在床上,喝得大醉。母亲对她说了一些别再酗酒之类的话,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外婆将枪口对准了自己。母亲听到了枪声,发现外婆已经断了气。
外婆的自杀毁掉了母亲的生活。
几个月后的母亲节,天还未亮,母亲在萨克拉门托接上了我,她递过来一件T恤叫我穿上。我几个月前就搬出了她的房子,我们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动辄大吵大闹了。母亲找到了工作,所以跟她相处起来容易多了。她对我前男友的看法很准,我和他再没有见过。手里捧着粉色的花朵和雏菊,我们向公园里的一群人走去。母亲喜欢雏菊,并且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阴雨绵绵,一路上我们打着标语,喊着口号,朝着议会大厦行进。前面的人多得不计其数,一眼望不到头。人们来到议会大厦的台阶上,开始倾听那些无聊的演讲。
有记者拿着摄像机拦住了我们。难道要在这里谈论自己的所作所为吗?灯光在我们的眼前闪烁,母亲揽住我的腰,然后讲了起来。她请求我在母亲节和她一起做这件事,请求我和她一起游行反对枪支暴力。外婆去世,因为当时房里藏有枪支,因为那时没有诸如枪支安全或管制等一般性的保护意识。母亲虽然困窘不已,但依然情绪激昂,一只手揽我,另一只手挥舞起来。
当晚我们收看了新闻,节目中一对母女参加“母亲节百万母亲大游行”的活动。节目没有提及外婆的自杀或者母亲热情洋溢的信念。视频中的我淋成了落汤鸡,一双大眼睛茫然直视,而母亲在接受采访。
多年后,我意识到这是自己唯一一次听到母亲平心静气地谈论外婆的自杀事件。
我的手机响了,是陌生来电。在电话的另一端,一名男子自我介绍说他叫格兰特。几个月前,他在大桥自杀事件发生后从加州公路巡逻处的报告中查到了我的电话号码。我当时表示愿意跟死者的家属交流,不过现在不知道行不行?跳下去的人可是他儿子。
格兰特深知其中的心酸。儿子患有精神分裂症,数十年来一直遭受精神疾病的折磨。大约六年前就已经药治无效。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他儿子的心情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