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不久前发表的论文《早期分析的心理学原则》(1926)当中,我曾描述在我分析儿童的经验中,对游戏有着根本影响的几项机制。我在文中指出,儿童游戏中不断以各种姿态一再出现的特定内容,实际上与自慰幻想的发展核心相同,而儿童游戏的主要功能之一,就在于提供抒解这些幻想的发泄管道。除此之外,我也讨论了游戏与梦中的表征媒材之相似性,以及愿望实现(wish-fiilfilment)在这两种心智活动中所具有的重要性。另外我也注意到儿童戏局中的一项主要机制,在此机制中,孩子会发明与分派不同的「角色」。在此篇论文里,我的目的在于更深入地探讨这项机制,并藉由众多不同类型的病症实例,来说明这些儿童引入戏局中的「角色」或拟人化身,与愿望实现之间的关系。
根据我到目前的经验,患有精神分裂的儿童并没有办法进行我们所谓的游戏,他们只会做出某些千篇一律的动作,因此想藉之深入他们的潜意识,根本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过当我们真正成功的时候,会发现与这些动作相关的愿望实现,其实就是对现实的否定与幻想的抑制。在这种极端的状况里,拟人化并未成功。
我的小病人厄娜开始接受治疗时已六岁,当时她有着严重强迫式精神官能症状,而经过可观的分析疗程后,才显现她有妄想症。在游戏当中,厄娜经常要我扮成小孩,她自己则是妈妈或是老师,接着我就开始遭受一些奇奇怪怪的的虐待与羞辱。假如在这游戏里有任何人对我表示和善,通常到最后就知道那是假的。由此妄想的特性可看出,我始终处在被监视的状态下,大家不停地猜测我的想法,父亲或老师更是与母亲一同联合起来对付我——原来我身旁总是围绕着一群迫害者。而扮演小孩这个角色的我,必须不断地侦查、拷问其他人。厄娜时常选择当小孩,然后游戏的结局通常都是她从迫害中逃脱(在这些情况下,这个「孩子」是好人),变得有钱有势,被奉为女王,并对原先的施暴者展开残忍无比的报复行动。当她的施虐倾向在这些显然未受任何抑制作用检验的幻想中抒发后(抑制在我们做过好几次分析之后才出现),其反应便以深沉的沮丧、焦虑与身体虚弱的形式呈现出来。她的游戏接着反映出她无力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它们透过一连串的严重症状显现而出。【1】在厄娜的幻想中,所有参与演出的角色都可以套入同一个模式:那就是一分为二的世界——一边是具迫害性的超我,另一边是虽然有时会遭受威胁、却同样毫不手软的本我或自我。
在这些游戏中,主要是愿望实现的力量促使厄娜努力地认同较强的一边,如此一来才能抑制她对迫害的恐惧感。这个沉重的自我,试图影响或欺瞒超我,以预防超我真的如它所声张地去欺压本我。自我尝试召唤具高度施虐性的本我一同来为超我服务,撮合两者一起对抗共同的敌人。为达成这一目标,需要大量运用投射与置换的机制。当厄娜扮演残酷的母亲角色时,调皮的小孩就是敌人;而当她是那名受到迫害、但后来又变得强而有力的小孩时,敌人的角色就改由邪恶的父母来担任。不管是哪一种状况都存在着一个动机,即自我企图在超我面前合理化,好沉迷于不受限制的施虐中。基于这样的「盟约」,超我必须采取行动,以对抗看似对本我不利的敌人。然而,本我却偷偷地继续追求其占优势的施虐满足,其对象是原初客体。如是而来的自恋满足,让自我一边不费吹灰之力地战胜敌军,一边又让超我服服贴贴,这一点在消除焦虑上简直具有不得了的价值。这种两大势力间的盟约模式对较不极端的案例而言,其成果也相当辉煌,不仅对外界来说可能看不出任何迹象,同时也不会造成病症的并发。但在厄娜这个病例里,情况却完全失控,因为本我与超我的施虐欲都已超过极限,于是,自我与超我联合出击,并试图惩罚本我以获取一些满足,但却无可避免地遭到失败。强大的焦虑与良心的苛责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反抗,这证明了这些相互对立的愿望实现,没有一项能够长久绵延。
接下来的这个例子,将详细地呈现一些和厄娜情况类似的问题如何透过不一样的方式获得解决。
乔治(George) ,六岁,被送来我这里接受几个月的治疗,主要是为了终止他一系列的幻想。他经常幻想他是一帮猎人与野兽的至尊领袖,带领他们迎战、征服并杀死另一群亦拥有野兽的对手,这些动物后来都被吃掉。这样的战役永无终止的一天,因为总是有新的对手出现。经过好几次的诊疗分析,我们发现这孩子不仅患有精神官能症,而且也出现很明显的妄想症状。乔治总是有意识地【2】感觉到自己被围堵、恐吓(对方不是魔术师、巫婆,就是军人)。但与厄娜截然不同的是,他会运用帮助性的角色帮助自己进行防卫,当然这些角色也都是幻想创造出来的。
精神病定义中的一个倾向。在乔治的幻想中,有一部分是由帮助性的角色所担任,这一点让他的拟人化型态与厄娜的状况有所差别。在他的戏局里,共有三个主要部分:本我、迫害性的超我与帮助性的超我。
乔治幻想中的愿望实现,在某种程度上与厄娜的游戏相近。在他这个案例里,自我亦尝试在意求壮大的幻想中,藉由认同较强的一方来阻却焦虑的纷扰。同样地,乔治也尽力地将对手搬弄成「坏」敌人,好安抚超我。然而在他心中,施虐欲并不如厄娜那般强烈,因此在他焦虑背后的初始施虐欲便比较不那么巧妙地被掩藏住。他的自我对本我的认同程度较为彻底,所以较不易与超我妥协,焦虑也就藉由明显的排斥现实而受到阻挡。【3】 愿望实现清楚地凌驾于现实的认知之上——这是佛洛伊德对另一种带有严重强迫性精神官能症状的情形,也许可从我两岁又九个月大的小病人——莉塔的游戏中略窥一二。在一个非常具强迫性的仪式之后,莉塔把她的娃娃包起来放上床睡觉,然后再摆了一只大象玩偶在娃娃的床边,这个动作的涵义是大象要防止「小孩」爬起来,否则小孩会偷偷潜入父母亲的房间里,伤害他们或偷走一些东西。这只大象(象征父亲意像,扮演着阻碍者的角色。透过内摄的作用,在莉塔的心中,她的父亲长久以来就是扮演着「阻碍者」的角色。而当她快两岁时,她希望篡夺母亲的地位、夺走母亲肚里的小孩,并伤害、阉掉父母。在戏局中,当这个「小孩」受到惩罚时所呈现的愤怒与焦虑反应,显示出在莉塔的心中,有两个部分正同时操演着:一是施加惩处的权威,另一是承受惩罚的小孩。
在这个游戏中,愿望实现仅显现在,这只大象曾成功地阻止「小孩」爬起来。在此仅有两位「主角」:代表本我的娃娃,以及象征超我的阻碍者大象。愿望实现就在本我遭到超我击败的过程中呈现,这个愿望实现与两个角色的分派是相互依存的,因为这场戏局代表了超我与本我之间的争战,而这在严重精神官能症的情形里,几乎完全主导了心智的发展。在厄娜的游戏中,我们也见识到同样的拟人化情形,完全受强势的超我主导,没有任何助益性的意像存在。相对于厄娜的戏局中愿望实现完全由超我主宰的情形,在乔治的游戏里,它却主要透过本我对超我的挑战(藉由抽离现实)而形成,但在莉塔的例子中,它则是从本我遭到超我的击败中获得展现。超我那不易维系的优越地位能维持得如此长久,实是拜分析工作之赐。超我的过分严厉一开始阻却了所有的幻想,直到其严厉性慢慢消褪之后,莉塔才开始玩以上描述的那些幻想游戏。相较于之前游戏完全受到抑制的时期,这已算是一种进步,因为现在超我已不再用一种无理而蛮横的方式动不动就威吓,而只是试图用威胁来阻挠不被允许的行动。超我与本我之间关系的失和,让有力的本能潜抑有了施展的空间;此本能潜抑耗尽了主体的所有能量,是成人严重强迫式精神官能症的典型特征。【4】
现在再让我们来看看另一个源自较轻微强迫式精神官能阶段的游戏。在莉塔稍后的分析治疗里(当她满三岁之后),出现了一个「旅行游戏」,这个游戏在整个分析过程中几乎不曾缺席过,其形式是这样的:莉塔和她的玩具熊(象征阴茎)搭着火车,去与一位好心的女士见面,这位女士除了会逗他们高兴外,还送他们礼物。在分析治疗的初始阶段出现没多久,这个欢乐的结局通常立即被搞砸。莉塔想要自己驾驶火车,所以希望把司机赶走,然而,那位火车司机不是严辞拒绝,就是在离开后又折返回来吓唬她。有时候也会出现一个坏女人来阻挠旅途的进行,或者是最后他们会发现原来遇上的其实不是个好女人,而是个坏女人。这个游戏(受阻情形较一般严重)与前述例子中愿望实现的歧异非常明显。在此游戏里,原欲的满足是正向的,而且施虐倾向所扮演的角色,并不若在前述病例中重要。如同乔治的例子,这里头的「角色」主要有三个:一是自我或是本我,二是扮演帮助者的角色,最后是象征威吓者或引发挫折者的角色。
如此产生的帮助者角色,大多具有一种极端奇幻的形态,如同乔治的例子中所显现的一般。在某个四岁半男孩的分析治疗中,有位「好妈妈」经常在晚上出现,而且还会带好吃的东西来和他一起享用。此食物代表父亲的阴茎,是她悄悄偷来的。而在另一次的分析治疗里,这位好妈妈用一只魔杖治愈小男孩的父母对他施暴所留下的一切伤痕。然后她和他同心协力,一起用某种残忍的方式杀害那对粗暴的父母。
我后来渐渐发现,这类意像的运作模式,不管在幻想中特质是好或坏,其实是成人与儿童都会普遍运用的机制。【5】这些角色代表了介于严重脱离现实的恐怖超我、与几乎贴近现实的认同之间的过渡阶段。这些过渡性角色逐渐演化为母性或父性帮助者(又更接近现实)的过程,可能会在游戏分析中持续地出现,对我而言,它在我们对超我塑成的认识上相当具有启示性。根据我的经验,在伊底帕斯冲突的初始阶段及超我刚开始形成时,超我十足的暴虐姿态,完全是前性器发展期的翻版,此时该阶段正方兴未艾。性欲情结的影响已经逐渐显现,但一开始并不易察觉。超我能否朝性器特质进一步演进,最终端视强势的口腔固着是否已以吸吮或咬嚼的形式出现。与性欲及超我有关的性器期,其崇高地位之维持,需要对口腔吸吮阶段有够强的固着。紧接着前性欲情结阶段之后,超我与原欲发展朝性欲情结阶段前进的脚步愈大,幻想式的愿望实现认同(源自提供口腔满足的母亲形象【6】)与真实父母角色的贴近程度便愈高。
由此早期自我发展阶段中获得确立的意像,尽管基本上是奠基于真实的伊底帕斯客体之上,却仍带有前性欲情结本能冲动的标签。一些吞咬、切剁与超能力等幻想意像,以及充斥其中的种种前性欲情结冲动杂象之所以会产生,早期阶段绝对责无旁贷。随着原欲的演变,那些意像在原欲固着点的影响之下转而被内摄。然而,整体存在的超我,是由不同发展阶段中获得的各式认同所组成的。当潜伏期开始,超我与原欲的发展同时告一段落【7】。在建立的过程中,自我发挥了它的合成(synthesis)倾向,努力地将这些形形色色的认同凑合成一体。而当其中那些意像之间的对比愈鲜明,整合的结果愈不理想,维持的困难度也就愈高。这些极端对立的意像所产生的超强影响、对于和善角色的强烈需求,以及结盟关系一夕之间化友为敌的快速程度(这也是为何游戏中的愿望实现时常崩溃的原因)——以上种种均显示出,整合各种认同的过程并未成功。失败的成果呈现为爱恨交织的态度、焦虑倾向、缺乏稳定性或易于放弃,以及与现实世界关系不佳等等,这些都是精神官能症病童的典型特征。【8】随着主体了解到超我乃由对比强烈的意像所组成时的痛苦体验,对于整合超我的需要逐步上升。【9】当潜伏期开始,且对现实的需求增加,自我甚至会更加努力地促成超我的整成作用,冀望藉此清算超我、本我与现实之间的关系。
我曾提出一项结论,说明超我分裂为原初认同(primal identificatiom),并在不同的成长阶段中被内摄的现象,其实是一种与投射类似且相关联的机制模式。我相信,这些机制(分裂与投射)即是游戏中拟人化倾向的主要因素,透过它们,勉强维持的超我整合才能暂且放弃,且力促超我与本我之间休战的紧张也才得以降低。内在精神的冲突因而变得较为和缓,也终于可以被移转至外在世界。当自我发现这样的向外转移,证实了精神的发展过程中虽充满焦虑与罪疚感,却也能顺利找到出路,使焦虑大量减轻,那么由此获得的喜悦感便自然增加许多。
我已经提过,儿童面对现实的态度,很自然地会在游戏中展现出来。而至目前为止,我们一直视拟人化为判定心理状况的标准,现在我想再更清楚地说明,面对现实的态度如何与愿望实现及拟人化的因素产生关联。
在厄娜的分析过程中,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建立与现实的关系。在现实生活中可爱慈祥的母亲,与游戏中那个以奇异怪诞的迫害羞辱手段对待小孩的「她」之间,似乎存在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然而,当分析工作进行至偏执特质开始显明的阶段时,许多以怪异扭曲的形式反映真实母亲的细节逐渐浮现。在此同时,孩子对现实的态度也逐一浮现,但事实上都已经经过强烈的歪曲。厄娜运用她的敏锐观察力,将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巨细靡遗地记下,再以一种非真实的方式将这些细节放入她的被害与被侦察系统内。例如,她相信父母亲之间的性交行为(她想象那是只要他们单独相处就会进行的事)以及他们俩对彼此的关爱动作,都是因为她母亲想激起她(厄娜)的嫉妒而起;她假设母亲的一切欢愉来源以及每个人的快乐原因都是源自于此。特别是女人,她们穿着漂亮衣服,就是要让她不舒服等等。不过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这些想法有些特异,因此必须小心保密。
如我说过的,乔治的游戏中表现出的疏离现实行为是很值得探讨的,厄娜的游戏也一样。在分析治疗开始的第一阶段,当吓阻性与惩罚性的意像不断增强时,竟几乎看不出它们与现实的关系。若现在我们以莉塔第二阶段的分析中出现的关系来看,我们或许会将之当作是典型的精神官能病童症状,包括那些年纪大于莉塔的病童在内。在她此一阶段的游戏里,异于一般妄想病童之处在于:她呈现出认识现实的态度倾向,虽然仅限于对那些她曾经历过但从未克服的挫折感做出回应而已。
也许在此,我们可以用乔治游戏中显现的过度抽离现实状况来做一比较。抽离现实让他享有更大的幻想空间,因为此时这些幻想已远离现实的关系,得以从罪疚感中解脱。在乔治的分析治疗中,每当他向适应现实跨前一步,大量的焦虑与更强烈的幻想潜抑就获得释放。潜抑转而被移除、幻想获得解放及变得更接近现实等等,这对分析治疗【10】来说,实是一大进展。
在患有精神官能症的病童身上,会出现一种「妥协」的情况:仅有极少数的现实获得肯定,其余的则仍处于被否定之列。除此之外,还有因罪疚感而产生对自慰幻想的过度潜抑,其后果即为我们常在精神官能病童身上看到的游戏与学习抑制。他们用以自我掩护的强迫式症状(首先出现在游戏中),反映出过度抑制幻想以及与现实的不健全关系之间的妥协结果,因此仅能提供极其有限的满足形式。
正常儿童的游戏,则显示出幻想与现实之间有较佳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