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词汇信息的松散性及其语用充实
论词汇信息的松散性及其语用充实*
冉永平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广州,510420)
(发表于《外语研究》2008年第一期)
提 要:本文从语用学的视角探讨话语理解中词语、结构等局部信息的松散性及其语用充实。结合日常言语交际,作者首先指出词语、结构甚至话语理解中的信息松散现象以及松散的层级关系,意在说明交际中普遍存在的非刻意用法和近似用法或松散用法;分析表明,语境中词汇、结构或整个话语所传递的信息可能出现多个选项,或出现程度、等级、范围等的伸缩,造成信息理解的不确定性、信息指示的多向性;在此基础上,作者提出“语用松散”的概念与定义,并构建了词汇信息传递的基本路向和该信息处理的语用充实过程,并从信息理解的角度探析了语境下松散信息的语用充实。
关键词:松散性;近似信息;非刻意性;语用充实
1.引言
表达式或词汇信息的含糊性、不确定性等现象体现了日常言语交际中信息传递与理解中的非刻意性(nonliteralness),反映了语言使用的松散性。对此,中外语言学研究已有涉及,如Kempson (1977), Thomas (1995), Franken (1997), Fredsted (1998), Zhang (1998), Lasersohn (1999), 伍铁平 (1999),何自然 (1990, 2000)等,其中语用学的探索更接近语言使用的真实情况。长期以来,有的研究集中探讨词义界定的模糊性及边缘重叠性,比如“额”究竟是头的一部分,还是脸的一部分;也有学者关注释义中词汇或词汇组合所指信息的歧义或两可,比如“a flying plane”;也有学者关注词汇或结构所指信息的含糊性,比如“20多岁”可理解为22岁或25岁,还可能解读为27岁;还有学者关注隐含信息的不确定性,比如“这里很冷”传递的交际信息是“请把门窗关上”还是“咱们换个地方吧”,受制于特定的语境因素。可见,除了信息传递的刻意用法(literal use)之外,语言交际还存在大量的松散用法。然而对以上现象,至今仍是见仁见智,缺少将它们统领起来的综合论述。
本研究从话语理解中信息处理的角度,以日常交际中的词汇及其组合为例,探讨一定语境下它们给话语理解带来的近似性、伸缩性等特征,然后提出“语用松散”的概念;以此为基础,进一步分析信息理解时的语用充实,意在从信息理解的视角探析话语,尤其是其中某一词汇、结构等所引起的松散,进一步揭示语言使用的经济性和不完备性等特征。
2.刻意与松散之二分
言语交际可简单分为刻意和非刻意(即松散)的两种用法。在话语理解中,人们很容易发现多数语境下说话人不可能通过词汇、结构以及话语传递等量的字面信息,也即不是真与假、正确与否的二元问题;信息处理时,听话人不能刻意追求它们的解码信息,或等量的组合语义,而是根据语境需要,推导出接近于或超出语义原型的范围、等级或程度所指。这表明,交际中的信息存在刻意与松散之分。例如:
(1)家树道:“……人生在世,富贵固然重要,爱情也是要的。你是个聪明的人,难道这一点,你看不出来?况且我家里虽不是十分有钱,不瞒你说,两三万块钱的家财,那还是有的。我又没有三兄四弟,有了这些个钱,还不够养活我们一辈子的吗?”(《啼笑因缘》,张恨水)
(2)她的母亲沈大娘,由旁边小树丛里,一个小亭走下来,迎着她道,“怎么去这半天,把我急坏了。……”(《啼笑因缘》,张恨水)
例(1)和(2)中“两三万”、“三兄四弟”、“这半天”所传载的信息都是松散的,而非字面的语义等值,因此话语理解中面对类似词汇时听话人也勿需追求其精确所指。比如,“两三万”不一定就是两万或三万,也可等同于“一两万”或“三五万”的近似信息,仅表示一个相对较小的约数。类似现象属于语言交际中的非刻意用法,说话人指称的对象往往是确定的,或存在范围、等级或程度等的限制,而听话人在话语理解时则需根据特定的语境范围对该指称信息进行搜索与选择,也就是说,信息传递与理解并非一定刻意追求某一词汇或结构本身的原型意义,只要寻找到最佳的关联对象,或最适宜的匹配对象即可。这与Sperber & Wilson (1986/1995),Carston(2002)等学者提出的松散言谈(loose talk)存在密切联系。
对访谈、会话等言语交际中存在的刻意、松散和喻意等用法,Bach (2001),Carston (2002), Sperber & Wilson (1986/1995)等学者进行过一定的语用探索,其中多涉及信息处理的认知语用分析;同时人们多倾向于将喻意用法也视为交际信息的一种松散表现。刻意用法要求听话人在话语理解时获取词汇及其组合等语言单位的本意,也即使用中的语义等值;或追求某一词汇或结构传递的语义原型和语义精确,如下(3’-5’)。然而,对听话人而言,在多数语境下交际信息都是松散用法,所指信息存在程度或范围的伸缩性,也即存在多种理解结果,如例(3-5)。
(3)我认识的那人有白发。
(4)甲:什么时候开学?
乙:3月底。
因为“白发”的出现,例(3)的指称对象存在多种可能性,因为“白发”在数量和程度上具有指称的不确定性,可理解为只有少许白发或只有几根白发,也可视为满头白发,类似情况就是一种语用近似。在一般情况下,说话人不可能说“那人只有五根头发”,或“那人一根头发也没有”或“那人的头发不多,也不少”之类的话语。例(4)中的“3月底”表示的信息也是松散的,可理解为3月20号以后的任何一天,比如3月25号或3月30号,但究竟指示哪一天却具有不确定性,取决于听话人获取的相关语境信息,甚至交际双方的共知与互知。在特定条件下,交际双方都不会刻意追求语义上的精确信息,只求一定范围或某种程度上的信息指向。例如:
(5)a. 我每月有4000元的收入。
b.我每月有4000多元的收入。
除特殊情况以外,当听到(5a)时,听话人一般不会努力去猜测究竟是指刚好4000元,还是4018.13元,还是3985.99元;当听到(5b)中的“4000多元”时,听话人同样不会刻意追问究竟是4009.25元,还是4200元或4700元。这说明,在多数情况下交际主体关注的仅是在一定范围内或程度上接近于所指向的精确信息的近似信息,因此在一般情况下,即使知道具体数目,说话人也不会使用类似“我每月有3999.58的收入”或“我每月有4269.73的收入”的话语。这就是语言交际中因某一词汇或局部结构触发的语用松散。
与语用松散相反的是语义精确。语义精确属于交际中语言信息传递与理解的刻意用法,它追求字面上的语义组合或语义真值。例如:
(3’)我认识的那人全是白发/我认识的那人一根白发也没有。
(4’)甲:什么时候开学?
乙:3月25号上午8点。
(5’)我每月有4025.51元的收入。
与例(3-5)不同的是,(3’-5’)不存在所指信息的含糊与不确定,它们具有语义真假值,因而属于信息传递中的刻意用法。
另外,我们常见的隐喻、反语、夸张等也体现了非刻意用法中的松散现象。例如:
(6)“他看上去是不是总好象是笑?”单立人问,“中等个,比我略高一些?”
“有那么点,中等个,脸上有两道笑纹。”(《王朔文集》下册)
(7)“他是1. 65米的中等个,其它特征不十分突出。”
从话语理解的角度看,例(6)中双方话语的“中等个”存在程度上的笼统性、含糊性,具有信息理解的可伸缩性,比如可理解为1.60米,也可视为1.65米,因而属于语用松散现象;而例(7)的“中等个”则是1.65米的精确所指,属于刻意用法。在日常言谈中,如果说话人传递的交际信息不是字面的刻意信息,就属于松散用法。Sperber & Wilson(1986/1995)也指出,很少有词语、结构或话语在交际中传递的语境信息等于其字面意义,相反,多数用法都是近似的或含糊的,也有的信息是喻意或间接意义,但他们并没有对含糊用法和近似用法进行严格区分(Franken,1997)。比如:
(8)他晚上7点到。
(9)他晚上7点准时到。
从语义真值的角度看,只有当对方在7点钟准时到达时,我们才能使用类似例(8)的话语,并做出相应理解,此时等同于例(9)的信息,这属于刻意用法。在多数情况下,例(8)中的“7点”可理解为7点前后的时间,如6点58分或7点过2分等。这些是话语理解所体现的松散性。
3.松散性与层级关系
以上例释可见,说话人的用词选择可以造成话语信息的近似与松散,比如出现所指信息或范围的伸缩,类似情况在日常交际中较为普遍。信息理解的松散性也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语言使用的经济性。例如:
(10)a. The people in the city are asleep.
b. All of the people in the city are asleep.
c. Some of the people in the city are asleep, and some are awake.(等级隐含)
d. Most of the people in the city are asleep, and some are awake.
从语义真值的角度来说,(10a)只可理解为(10b);但从客观现实来说,(10a)则多传递(10c)和(10d)之类的等级隐含,而非(10b)。从话语生成的角度来说,在多数语境下说话人更趋向于选择更简洁的(10a),否则显得罗嗦且没有必要,只有在极少的特殊语境下才会出现(10b)、(10c)或(10d)。这体现了语言使用的经济性,即话语生成也会尽可能追求省力,这是造成话语理解中信息松散的主要原因之一。再如:
(11)a. 部分人对这个提议感兴趣。
b. 不是任何人都对这个提议感兴趣。
c. 部分人对这个提议感兴趣,部分人对这个提议不感兴趣。(等级隐含)
由于划线部分词语的出现,(10a)、(11a)之类的话语理解必然出现所指范围与程度的层级性、多样性。在特定语境中,某一词汇或结构就是话语理解时必然涉及的一种触发因素,我们将它们称为“语用触发语”(pragmatic trigger)。从语义上看,话语传递的信息往往具有真假值,要么为真,要么为假。(11a)等于(11b),这就是语义真值;但在语用关系上,我们难以对(11a)之类的话语进行这样的二值判定。在语用上,某一词汇或结构以及某一话语传递的信息涉及特定语境下的恰当性,而非正确性,因此可能存在所指范围、方向或程度的差异,也就是说(11a)可理解为(11c)。类似现象说明,就话语中的某一词汇或结构而言,在多数情况下它们传递的信息存在层级关系,从而出现话语信息理解的松散性。
类似(10a)和(11a)的英汉话语十分常见,由于划线词语的存在,所在话语的理解就会体现出一定的松散性,从而给理解结果或所指信息的确定带来程度或范围的变动与松弛。再如:
(12)a.这孩子的脸很长。
b.这条航线很长。
此例中“长”属于非刻意用法,不能理解为几何上的原型意义,因而必然会出现多个层级的相对信息。从语义真值的角度看,松散体现了‘近似于真’的层级关系,是某一词汇或结构在特定语境中传递的交际信息。类似的交际信息和真值语义信息之间的差异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可接受性呢?这是长期以来语言学研究未能达成共识的问题之一。在话语理解中,如何在某一词汇或结构的触发下选择或寻找某一话语在特定语境传递的近似信息,是认知语用学尤其是关联理论关注的焦点之一(Sperber & Wilson,1986/1995;冉永平,2005)。
在会话、访谈等言谈中,话语中的某一词汇或局部结构是导致话语理解中信息松散的主要线索,如形容词、副词等,它们具有层级关系。再如:
(13)小张,水热啦。
(14)这孩子真高。
例(13)中“热”是一个在不同语境中隐含不同层级关系的词语。面对不同交际主体时,因为“热”的出现,该话语自然存在不同程度与等级的信息指向,从而出现多种近似信息的理解选项,如摄氏50度是“热”,但摄氏20度时也可以表示“热”,显然在不同的语境下,具有不同的层级关系,类似情况在语义上是无法恒定的。但究竟哪一种情况才具有语用上的可接受性和认同性呢?我们认为,一切取决于交际双方共知的语境条件,比如交际期待。当说话人希望用水洗手时,交际期待就非摄氏100度,此时“热”传递的信息存在特定范围内的层级与松散。针对不同的指示对象和参照点,例(14)中的“高”也会出现不同的近似选项(如“1米高”、“1.8米高”、“2.2米高”等)。此类现象仍可视为话语理解中的松散。就类似话语来说,我们还可在其中添加“approximately”,“about”,“almost”,“around”等或“大约”、“差不多”、“大概”、“几乎”、“左右”等性词语,它们的出现更能说明信息理解存在层级关系。简言之,层级关系也是导致话语理解中信息松散的关键因素之一。
4.信息理解中的语用松散
基于以上例释,我们不难发现,某一词语、结构等的出现可能给所在话语的信息解读带来程度、范围、数量等的松弛与伸缩,或出现所指信息的多个近似选项。我们将类似现象统称为信息理解的“语用松散”(pragmatic looseness)。
松散属于信息理解中的非精确化现象。以上现象可概括为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某一词语或结构本身存在笼统、模糊或含糊,从而出现程度、等级或范围的可伸缩性,给所在话语的信息理解带来不确定性,为此听话人需要付出更多的理解努力,比如“这个地方很平”中的“平”就存在多种可能选项,相互之间还可能存在近似性。另一种情况是,具有语义精确的词语或结构出现信息理解的偏离,即偏离语义原型或语义编码,比如2点半可理解为2点38分或2点22分等,类似的可能选项构成一个语用集合;或出现接近于语义原型或语义编码的选项,比如2点半可理解为2点29分或2点31分,它们也构成一个语用集合。不难发现,这两种情况传递的信息都不是该表达式的字面语义,也非所指称的精确信息,多是近似于语义等值的交际信息,因而理解必然受制于语境变量,其中交际主体之间的互知与互明尤为重要。
可见,第一种情况就是一些在表面上看似不精确甚至不正确,却接近于‘真’的近似信息,是说话人有意或无意留下的一些具有程度、等级或范围差异的信息空档;第二种情况却是看似精确但却存在交际信息的可伸张性或指示范围的多向性,也即存在需要听话人抉择的多个待选项。
基于以上情况与观点,我们将信息理解中的松散现象视为一种“语用晕”[1](pragmatic halo),图示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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