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了，也老了
――我最爱的《一一》
钢琴声中，一对新人正在礼堂举行婚礼，此刻婚宴大厅中只有几个人布置会场。这时画面里突然跑出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跑到新郎的妈妈那里哭诉。这个女人是新郎阿弟的旧情人芸芸，和阿弟从念书开始认识了十几年，但阿弟今天的新娘却是另一个女人――已经怀孕了的小燕。
在婚礼的间隙，新郎的姐夫简南俊(大家都称他为NJ)在电梯口遇到了他的初恋情人Sherry，十几年后的意外相遇令彼此都很吃惊。Sherry依旧高贵端庄，客气地与他寒暄后离去，后面跟随着NJ不舍的眼神。但女人终究是女人，年少时的执着并没有被中年的无奈所完全湮没，她回过头追出来对NJ当年的失约进行了一连串气急败坏的责问，希望能找出当年缘分错失的根源。
这时候电梯门又开了，出来的是他们曾经的同学，于是真正的客气和寒暄又开始了，女人将刚才的失态掩饰得无懈可击。
就在这天NJ的岳母突然中风了，家人开始遵照医嘱每天轮流跟她讲话，以助其康复。欠姐夫钱的阿弟不断地和母亲说起自己很有钱，让母亲不要为自己担心。小儿子洋洋拿出内向孩子的倔劲，死活就是不跟外婆讲话，让妈妈大为恼火。而正值青春期的外孙女婷婷因为在赴宴前忘了扔垃圾，而对在垃圾筒旁晕倒了的外婆怀有负罪感，她希望外婆能够醒来就算是对她的宽恕。
最震惊的要是NJ的妻子敏敏，事业有成的她泣不成声地对丈夫说：“我一连跟妈妈讲了几天，我每天讲得一模一样的，我早上做什么下午做什么晚上做什么，几分钟都讲完了。我受不了了!我怎么只有这么少?怎么这么少呢?我每天像个傻子一样，我每天在干什么?假如我有一天跟妈一样……”她在倾诉的瞬间突然明白生活是这样单调，几句话就过完了一天、几天、乃至一生，于是她悲伤地难以自抑。
当生命如电话磁卡一般地不断减少之时，却发现自己原来分分秒秒都在重复着同样的生活，领悟这种残酷的生命法则的每个人都会痛哭。抑郁的敏敏决定上山习佛一段时间，NJ因为公司的事躲避在家独自面对昏迷的岳母。向来寡言少语的他也说了自己的困惑：“讲句实话，原本自己觉得很有把握的事看看好像少得可怜，现在每天早晨睡觉起来都会觉得一点把握也没有，都会觉得说好不容易睡着了怎么又把我弄醒呢，让我去面对那些烦恼，一次又一次。如果你是我，你会希望醒过来吗?也许洋洋说得对，你比我们多活了这么久了，我们除了自己心里一大堆问题之外还能告诉你什么呢?”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充满着深深的无奈和迷茫。
但未成年的婷婷并不懂得这些，在她的眼里会不止有舅舅一家的生活，还会有邻居一家的日子。那是一个单亲家庭，有着担任行政主管风韵尤存的蒋太太和她任性美丽的女儿莉莉。开始婷婷就因为羡慕莉莉和男友“胖子”(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孩)而忘扔垃圾了，也许从那时起这对性格迥异的女孩子的命运就连在了一起。
因为莉莉、婷婷有了一系列的第一次。有一天“胖子”局促地递给了婷婷一封信，那是婷婷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于是她第一次换上美丽的裙子，第一次约会，第一次被男孩子牵手，然后第一次接吻，最后，如所有人一样，她第一次失恋了。
而洋洋也会在蒋太太和情人吵过架的清晨，因为好奇想要看到她墨镜下的难过表情，而问起了父亲充满哲理的问题：“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这样不是有一半的事情我看不到了吗?”无言以答的NJ为儿子提供了一个生活另一面的记录者――相机，于是，洋洋就整天追踪拍摄着自己眼里的“看得到”，他几乎拍下了身边的每个人的后脑勺。
“为什么人看不见自己的后面?为什么我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呢?”此刻洋洋的询问已经变成一种让人无言以对的质问了。
NJ和Sherry的感情是绵长的，得知Sherry生活得很好的NJ会在午夜对电话机留言说：“知道你很好很幸福我很开心。”而Sherry更是始终放不下初恋的NJ，她找机会和NJ在日本相遇，她想明白当初他为何会失约，她想知道他是否真爱自己，希望能和他抛开一切重新开始生活。但他已是一个有妻有子的男人，在跃跃欲试的旧爱前，负不起世故人情的繁杂与斑驳，他可以给她一直追寻的答案“我从来没有爱过另外一个人。”但却无法给她三生石上的承诺，如是，女人痛哭之后在深夜不辞而别，这次，她没有回头。
芸芸的爱是痴缠的，少年时开始的交往，朋友、钱财、感情……太多的过去纠缠在一起，因此她会在婚礼当天假祝贺真搅局，会在阿弟结婚后仍然和他藕断丝连，会在阿弟儿子的满月酒上不请自来，引得大为不满的小燕撕破脸闹将起来。
当然，还有一段震撼的少年恋情。
婷婷和莉莉虽同样都在花季里，却正如两人所擅长的乐器。她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调子，“胖子”放弃了清纯的婷婷，重回到早熟的女友莉莉身边，谁也没想到这少年执着的恋情竟与死亡同路而行。失恋的婷婷深夜里外婆的枕边唠叨着成长的困惑，此时外面警笛哄响。第二天她被带到警局里协助调查，原来“胖子”以为与蒋家过往甚密的英语老师是莉莉的男友，他在她们的公寓楼下杀死了这名情敌，而事实上情敌另有其人，而与老师交往的其实是莉莉的母亲。
回到家里的婷婷意外的发现外婆醒了，穿着与床单一样颜色的罩衫在折白蝴蝶。婷婷倚在外婆的膝上，向世事洞明的老人提出问题：“为什么这个世界和我想的不一样呢?”老人只是静静地叠着蝶，温柔地看着她。心事重重的婷婷想外婆已经原谅了自己：“我现在闭上眼睛看到的世界好美啊。”她喃喃道，累极的她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了。而倾听了许久的老太太终于完成了使命，安然地去了。
敏敏从山上回来了，压抑了很久的婷婷在母亲的怀中终于痛快地流下了眼泪。NJ对妻子坦白说：“你不在的时候，我有机会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说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敏敏曲膝坐在床上静静地微笑默然以对。
明媚的阳光，浓郁的绿树，恍如昨日的人群，一切都和上次那场各怀心事的婚礼一样，但又将这场葬礼宣染出哀而不伤的气氛。睿智的老人已经去了天国，而人世的他们依然有着各自的烦恼，生活还将继续……
影片的结局是葬礼上洋洋稚声稚气地念着写给的外婆的信：“婆婆，对不起，不是我不喜欢跟你讲话，只是我觉得我能够跟你讲的，你老早就一定知道了……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此刻凝重的钢琴声响起，镜头最终定格在这张年幼而忧郁的面容上。
故事讲完了。
杨德昌在近3个小时的斑驳光影中向我们述说，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本来像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简单，但交织起来就是整个世界。
余华在他的一本书里说，生活要远远比我们的思想来的宽广。验证这个世界最好的方法，就是投身一跃，用自己去见证生活。杨德昌见证了半生，冷烈了20年，忽然喘一口气，一点辛酸，几许悲凉，在人生的每一个道口上停泊片刻，这就是生活。
《一一》，这个奇怪的片名曾引发很多有趣的议论，有人认为它暗指老子《道德经》中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有人认为它是把“把事情一一道来”的意思；而导演杨德昌则提供了这样的标准答案：“《一一》代表一切简单自然，其实指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关系不仅是言语的相互沟通，更重要的是情感的交流，我坚持每一生命个体的重要性。”
在杨德昌的早期作品中，经常表现一种个人和社会的冲突，以及理想破灭的痛苦。而在本片中，这种痛苦转变成一种思辩的力量，有评论家说这部影片反映了一个人从纯真到怀疑，再到睿智的过程。这部影片长近三个小时，并且节奏相当慢，如果具备一点儿耐心，它会带给你一次相当完美的观影经历。
像杨德昌以往的影片一样，影片以一种非常细致、有条不紊的语调讲述了一个关于人生的故事。通过精妙的叙述手段来展现完整的结构，温柔的情感。和很多先锋派影片不同，这部影片并不难懂，它的新锐之处在于一种精妙叙事所表现出来的生活本身的繁复性。
一些有意味的细节使影片具有一种平民史诗的力量。所以当7岁的洋洋最后出现在婆婆的葬礼上，翻开日记本对婆婆的遗像说话：“婆婆，他们说你老了，我今年7岁，我觉得，我也老了。”那一个瞬间，每一个人都会黯然神伤。
《一一》这个电影名是台湾的昵称，就如戏中人物的名字，弟弟叫“洋洋”、姐姐叫“婷婷”、妈妈叫“敏敏”一样亲切。吴念真饰演的男主角“NJ”是杨德昌15年前开始酝酿的角色，积累了杨氏多年来的生活体验。8岁的洋洋也是导演童年时的写照，他会问为何成年人对事永远不公允，人何以只看到事实的一半?影片回答说因为我们的眼睛生在脸上，从来看不到自己背后的真相。所以洋洋拿起相机追拍众人背面。
杨德昌拍了这部最私人的电影，让观众回味人生，重温走错了和行对了的历程。想一想，杨德昌就这样以一丝感伤的笔触为我们划开时间的纬度，再铺展开来，把摄影机的镜头探到人类生存空间的各个角落。www.psychspace.com心理学空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