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转瞬即是一生
“那个大雪的夜晚，当我一个背转身，我和林冲既是生离…也是死别了。这些年，我的梦，始终是在那条雪夜的道路上无止境的奔跑，或者梦见自己赶赴医院见他最后一面，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出，我的爱。”
《夜奔》，一部本不符合我口味的电影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动了我。每每看到结尾，听着幽怨的大提琴里少东的上段道白，眼泪总会不由自主的掉下来，为了这段没能继续的爱情和它背后无尽的苍凉。
影片着重描述的是两个男人之间不被世俗认同的爱情，在其中起穿针引线作用的是男主人公之一少东的未婚妻英儿。影片就是以英儿和少东这对愫未谋面的未婚夫妻的旁白开始的。
――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你好么？
――知道金秋是你的归期，心里有莫名的高兴。
――我该送什么当作见面礼？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那么熟悉，怎么可能还没有相遇。告诉我，你最想念什么，关于家乡的事。
――我离家太久，家乡对我，比异国还要陌生。很多看来理所当然的情感，其实并不纯粹。比方乡愁，亲情。虽然读过许多对它的描述，但我找不到属于它的声音，颜色和气味。还有爱情，理所当然的爱情。这对我是另一个讽刺。我的感知依靠接触，好比琴弓压在弦上擦出来的声音，至少我可以听见它，感觉到它震动我的指尖和胸口。我不迷恋虚构的世界。
――你的话让我惭愧，我是这样心甘情愿的沉迷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那些戏台上的忠义和情爱。昨天看了《牡丹庭》的寻梦，还是哭了，比起现实生活，我更熟知那些戏曲故事里的人，他们的悲喜冷暖，有时候一句唱词就能让我落泪。我但愿你，不至于觉得我可笑。
――不。也许我回来，是为了在家乡埋一滴眼泪，好让我这一生，也有乡愁。
这一段旁白，言语如诗般优美，却又透着股淡淡的哀愁，让人一开始就能预知它不是一个快乐的故事却又被它深深的吸引，心甘情愿跌进影片营造的氛围中。接着英儿见到了带着大提琴归来的少东，接着少东遇到了林冲。
――也只有林冲。
――我始终想知道，当你的眼睛触到林冲的那一霎那，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不是看，我是听。我对声音极其敏感，一开始我被他唱腔惊骇。我问：它声音从哪里来？它离得那么远，声音却可以像一根锥子直锥进我的心里。我不知道他在唱什么，可是我竟然听到他胸口一种郁悒和悲愤，那是千军万马化作一滴男儿泪，那是暗夜孤身被弃置在荒野里的悲凉。我能懂。空荡荡的台上，连一块简陋的布景都没有，但那是一个世界，随着他的肢体，他的眼神，我像被催眠一样，接受一切他给我的想象，山路，庙门，月冷星稀的寒夜，他存心要逃。
林冲在一个硕大的空荡戏台上，不加任何的布景和道具，在台下众人的喝彩声中唱那出“夜奔”。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被安排得细致且深刻，“夜奔”的唱词也在这里第一次被咏唱。英儿问少东在看什么的时候，他说，他不是在看，只是在听。我相信这是个借口。
林冲，这个在台下穿一身蓝色长褂的男人，通常把手背在身后，很少笑，有如水般冷漠的容颜。林冲的背后，有自己的故事。他的戏班师傅应该是第一个破他身的人，他之所以接受，因为他要靠着师傅生活。来到天津，黄老板每天包他的场，请他夜宵，他之所以接受，因为戏子是靠人捧的。他是左右为难的人，生活，前途和爱情，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印象最深的是林冲当着少东的面答应陪黄老板。万般无奈下，他只能在妓院的夜宵前被人们灌得烂醉如泥，你可以清楚的看出他脸上痛苦和绝望的表情。沉沦中一个妓女摸他的脸，亲他，周围一圈叫好声音，可是他什么也不知道。戏如人生，舞台上下的林冲有着相同的郁悒、悲愤和孤独。
黄老板也是爱着林冲的，所以才会在云天楼的后台为了请林冲吃夜宵与少东撑破了脸，一掌拍碎了象征着财富的玉扳指，才会在林冲最窘迫无助的时候费尽心机的把他找回来。但也是他催生了少东和林冲的爱情却又残忍的把它毁灭。忘不了，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少东掀开浴帘，林冲背对着他，少东刚一开口说话就被林冲紧紧捂住了嘴，此时的不让说不是不想听而是不想让别人听到，这是一段情真正拉开序幕的标志。等封建社会的遗少黄子雷循声追出去时，他们大约已经坐着汽车奔驰在大雪的夜里了。
而那个大雪纷飞的郊外冬夜，成了全剧的转折点。林冲和少东在没了油的车子里看雪景，几句寒暄后，林冲做了个一生的决定，他放弃了所有的依靠，班主还有黄老板，决定让少东明白他的爱。他紧紧握住少东的手，慢慢向少东靠近、靠近，可是，少东打开车门一个背转身冲了出去，他退缩了，畏惧了。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到车里时，林冲已经不在了，无边的旷野里只剩下少东一声声无助的呼喊，“林冲！”“林冲……”。可是，他已经无法再把他找回来。一边是中国戏子对同性之爱的坚决，一边是接触西方文化的人对同性之爱的举步为艰。少东的一个背转身，林冲与他便是永别了。若干年过去，已是沧桑若梦，再看着林冲，竟然只是一罐轻飘飘的骨灰了。从此，少东只能在“夜奔”的唱片里寻找林冲的影子和那一段还没有发生却已成一生一世的爱情，还有他能做的就是在歌声中撕心裂肺的哭泣。
然后，尘埃落地，一晃数十年。
少东选择了在纽约终其一生，因为他没有找到活着是不是一种悲哀的答案，所以他“原意把我的触角折断栖身在这里，一辈子”。影片是在少东于墓园里的一段独白结束的。
――我感激我这一生，虽然它是那么遥远又漫长，我始终有你听我说话。我们的事，也只能对彼此说。所以，你明白我此刻的孤独，是吗？这个城市还在，我还在。有人走过我身边，问我这三块墓碑，我说，这里埋着一个是我妻子，一个是我爱人。我还是决定，把你摆在我们的中间。
林冲的爱和死追根究源是少东造成的，如果不是少东对自己的欺骗和不愿承认，林冲究不会两手空空，到死都不知道少东的爱是不是给他的。少东最终还是没把自己的墓挨着林冲，他已经没脸再下去和他幸福。是他负了他！
这就是故事的尾声，一个累积了相当感伤力量的尾声。
把整部剧看完，我会恨编剧的残忍，让千辛万苦寻找对方的两人一再的错过，再毫无意义的生活中蹉跎着，但也明白这是故事唯一的出路。如果在那个雪夜里，少东接受了林冲，恐怕日后他就厌了，那爱反会慢慢淡了。偏是自己错过了，便一辈子也忘不了，一辈子去后悔，《春光乍泄》如此，《蓝宇》如此，连《霸王别姬》也是如此。
于是，我记得了这个故事，少东背着大提琴从美国来，又背着琴回美国去，这看似简单的一来一回，却有一束花火从三个人眼前划过，转瞬即是一生。www.psychspace.com心理学空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