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宇辉,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当代法国哲学、电影哲学和媒介理论研究。
摘 要 在当今的人类世,宅还是不宅成了一个紧迫的议题。一派理论家畅想万物共生,呼吁我们突破家宅四壁的束缚,以最为开放的姿态尝试各种连接实验;另一派则正相反,提醒我们暴露自身的种种危险。那么,在一个病毒肆虐、技术主宰的世界之中,究竟何以“栖居”?本文首先回顾了 20 世纪围绕“栖居”而展开的三条不同的哲学进路,分别关注了诗意、伦理和政治三个向度。随后,聚焦于“御宅”这个晚近以来重要的社会和文化现象,试图呈现出自我的解体、他者的消亡和消费的狂欢这三个转变阶段,进而以电子游戏的休闲革命为线索,进一步探索“如何共同生活”这个政治议题和伦理关怀。
宅居,几乎可以说是互为前提的密切关系。“宅”起来才能更好地玩游戏 ,反过来说,玩游戏亦是宅居最理想的活动。之所以这么说,正是因为“宅”并不仅仅是“一个人待在(甚至关在)房间里”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无论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宅起来的玩家其实并非只有“回撤 / 封闭”这一个向度,还有“开敞 / 连接”这另一个向度。如此看来,“宅”首先是内与外、闭与开的关系。躲进自己的小房间,尽可能地减少物理运动和实在世界的交际,反而更有利于玩家在虚拟的空间中与更多的伙伴进行更为丰富多样的交际。退回到、封闭于房间之中,反而是为了在另一个世界中更彻底地打开自己。因此,“宅”又体现了自我与他人、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宅”并没有全然躲进自我的内心世界,反而提醒我们,每个人退守自我是为了与他人进行连接。或更进一步说,即便躲进内心的堡垒,你也根本无法彻底清净,因为这个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早已在网络的各种力量渗透面前变得千疮百孔。
电子游戏,当然要一个人“宅”起来才好玩。要是能大家一起“宅”着玩,那就会更好玩。玩游戏跟一、提出问题:人类世的宅居,自我“ 暴露 ”还是自我关切?
内与外、“我”与“他”之间难解难分的张力,正是我们思索游戏与宅居的真正起点。但这只是一个抽象的原则,理应进一步落实于当下的世界状况和形势。宅与家,是贯穿人类历史的一个恒久主题。只不过,在以往的年代,人们之所以“宅”,首先是为了遮风避雨,其次是为了繁衍后代,由此衍生出围绕家宅和家居所形成的各种文化和生活形态。但即便如此,在宅居的内和外这两个向度之间还是保持着相对明晰的界限、相对稳定的平衡。人们回到家宅中休养生息,只是为了第二天能够精神饱满地再度走出家门,进入公共空间,工作、娱乐、交际。在外部世界的活动是为了维系家庭的运转(所谓“赚钱养家”),反过来,家居的生活又得以为外部世界的活动提供支撑,乃至成为其基础(所谓“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二者相得益彰,缺一不可。
但反观当下的时代,这内和外的两个本质性方面却日益失衡,甚至面临分离割裂的危险。人们越来越不愿意出门了,无论是生活、工作还是娱乐,都更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进行。甚而,即便自愿或勉强进入外部的公共空间,绝大多数人仍习惯于用“宅”的方式进行。在办公室里,人人都对着电脑;在地铁上,人人都看着手机;哪怕是在人头攒动的商场里,人们也都尽量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尽可能不和别人产生交集。外在的空间不仅逐步萎缩,还日渐被内在的空间所渗透、蚕食乃至吞没。这真是一件令人咄咄称奇的事情。在物资极度丰盛、社交极度活跃、时空极度压缩的时代,人类却越来越喜欢,甚至沉溺于宅居的生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要理解这个看似悖论性的现象,首先要对当下的时代有一个准确深入的判断。而若用一个词来形容我们的时代,那或许非“人类世(Anthropocene)”莫属了。关于人类世的危机与契机,早已有大量彼此抵牾的说法,但唐娜·哈拉维(Donna J. Haraway)在近著《与忧患并生》(Staying with the Trouble)中或许表述得最为清晰凝练。在她看来,人类世绝非草长莺飞、欣欣向荣的世代,恰恰相反,它是一个危机四伏乃至伤痕累累的世界。资源的枯竭,种群的灭绝,政治的纷争,人机的冲突,乃至各种自然与人为的灾害,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撕裂着地球这个古老而美好的家园。但面对此种“紧迫(urgency)”的局势,我们人类到底应该做出何种决断呢?哈拉维明确指出,首先要放弃那唯我独尊、自高自大的人类中心地位,认识到“我们生存的每一个维度都交织于(interlaced)甚至勾结于(complicit)诸多过程的网络之中”。正因此,最大限度、程度、广度地进行人与万物之间的“共生(sympoiesis)” 就是哈拉维为人类世之症结所开出的一剂对治的良方。但实际上,这个所谓的“解决”方案完全经不起推敲。没错,如今地球上各种灾难的罪魁祸首都是人类,但关键问题恰恰在于,这些灾难已经造成了,而且正在以不可遏制的速度和量级在全球扩散。面对如此凶险莫测的外部世界,人类要做的难道不恰恰应该是自我保护,进而延迟、避免毁灭的终极厄运吗?那又为何、如何敞开自己,跟万物进行连接呢?既然每一次连接都潜藏着丧失自我、泯灭个体乃至失去生命的危险,那究竟为何还要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地投入外部空间呢?难道回缩、躺平的宅居之道不是更可取的生存技艺吗?没错,宅是一种消极怠惰的生活方式,但在人类世,它却仍然不失为一种可以理解甚至可以接受的生存 / 幸存(survival)的方式。在家里躺平,玩着游戏,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比盲目地冲进危机四伏的外部世界更为明智和谨慎。更重要的是,或许“宅”着“宅”着,人类就慢慢想出了更好的生存之道。
敞开和躺平之间的此种尖锐的对峙,在晚近两部同样以“暴露(exposed)”为题的著作之中体现得尤为鲜明而充满戏剧性。一边是亲哈拉维立场的斯黛茜·阿莱莫(Stacy Alaimo)的《暴露》(Exposed)一书。她之所以用“exposed”这个被动形态,也无非是强调整个世界日益四分五裂乃至秩序崩坏这个基本的事实。人与人,人与物,乃至物与物的边界都在变动、模糊乃至消逝。所有的人和物都不断地、彻底地、不可逆地被暴露在各种力量和连接面前,无所遮蔽,亦无处可退。若果真如此,那么更为明智的生存之道显然不是自控和自保,而是“放弃自主(loss of sovereignty)”,向着外部进行更为彻底、毫无保留地暴露。也正是在这里,阿莱莫的用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exposed”这个作为起点的事实,而转变为“实施暴露(performing exposure)”这个更具主动积极意味的表述。主动在哪里呢?用一个颇为苦涩的说法,那正是“苦中作乐”。既然无家可归、无处躺平,那留给人类的选择确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放弃自持,敞开自我,不断连接,彻底暴露。与其躲在那个早已危若累卵的内在堡垒之中充满苦痛地诅咒外部世界,还不如洒脱勇敢地跃入其中,尽情享受人类世之栖居(inhabitation)的“快感模式(pleasurable modes)”。那么,家和宅的形态模式也就相应发生了彻底变化。家的作用不再是隔离和庇护,而更应该是介于内与外之间的“中界(liminal zone)”,它如果还有什么存在之必要和可能的话,那也只是为了更好地营造“令人快适的互连(pleasurable interconnections)”。毕竟,活着并不是为了痛苦嘛。
然而,活着也不只是为了快乐。自暴自弃地追逐快乐,不仅会失去生命的意义,还会陷入更深重的痛苦之中。我们发现,如哈拉维之“共生”和阿莱莫的“暴露”这样的“唯乐主义”恰恰暴露出一个显见的症结,那正是她们不仅放弃了自持,更放弃了自省。在暴露之先、之际甚至之后,我们总可以且理应发问和自省:为何要暴露?要暴露到什么程度?还要继续暴露下去吗?我们显然不想如《存在与时间》那般极端而偏颇地将“除了其他可能的存在方式以外还能够对存在发问”视作此在之优先性,而更想将反躬自问、自我关切、自我领会视作一切生命的基本生存模式。一句话,生命除了自弃和暴露,还理应有自省和回撤。享乐是人生,苦痛又何尝不是?随波逐流可以是人生的常态,但想过、问过的才是名副其实的人生。而来自阿德里安娜·佩特里纳(Adriana Petryna)的同名之作《被暴露的生命》(Life Exposed)正是这样一种痛定思痛的自省。它亦不啻为对自弃之快乐主义的最尖锐的质疑和最辛辣的嘲讽。充满快乐地共生?愉悦无比地连接?那你不妨问一问那些切尔诺贝利灾难的幸存者:他们想不想,愿不愿,甚至敢不敢如此生活?对于这些已然暴露在巨大毁灭性力量面前的生命来说,也许唯一的信念和希望正是尽一切可能地隔离开、保护好自己,拖着残破而残存的躯体一天又一天地“活下去”。当哈拉维这样的哲学家和艺术家们在畅想“克苏鲁世(Chthulucene)”宏大高远的共生叙事之时,我们其实更愿意提醒他们,在人类世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或许“如何幸存(How did they survive?)”才是一个更为紧迫也更为棘手的根本难题,因为人们不仅尚未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甚至完全找不到合适的知识和概念的框架来对它进行思考。诚如乌尔里希·贝克所言,面对现代化以来那些“普遍而不确定”“飘忽不定和不可捉摸”的风险,或许更为切实可行的应对之策正是从抽象而一般的知识回归活生生的“个人经验”。比起建构宏大的理论图景,我们更应该关注当下时代的宅居体验,关注每个暴露在巨大而遍在的风险(病毒、技术、环境等)面前的个体所挣扎着进行的幸存实验。
正因此,下文将选取“御宅”和“电子游戏”这两个要点对人类世的幸存进行思考。一方面,御宅当然亦是“宅”的一种方式,但它更为晚近,由此得以结合当下的技术和社会的状况,对内与外、自省与自弃等基本主题进行别样的思考。而从巴什拉到列维纳斯再到德里达的关于宅居的不同向度的思考,亦为我们深刻理解御宅之深刻哲学内涵做好了充分铺垫和准备。另一方面,御宅文化不是只有电子游戏这一个面向,那为何一定要突显出电子游戏作为人类世之栖居艺术的核心地位?或更进一步追问,“宅”起来可以做的事情本有很多,我们可以冥想、写诗,亦可以享乐、劳作,更可以与家人一起同悲同喜,那么究竟该怎样理解电子游戏在宅居中的关键作用?游戏,真的能够起到自我关切和自我省思的作用吗?它难道不是另一种更为不可救药的自我放弃?就让我们围绕这些根本的追问展开痛并快乐的思考。
二、何谓“ 诗意之栖居 ”?
关于宅居的不同体验和境界,众多哲学家早已有过各种论述,但几乎从未有人将玩游戏视作宅居的重要事件,正是这一点发人深省。
谈起“宅”,最直接而平常的体验为何?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开篇援引的比罗的这句诗似乎足以一言蔽之:“世界在我的门外脉动。”家在门内,世界在门外,我进入房间,首先正是为了隔开外部的世界,寻求庇护,品味内心,体验安宁。而家宅之所以具有此种庇护之功用,还源自它的两个本质性特征。
一方面,“在人的一生中,家宅总是排除偶然性,增加连续性”。外部的世界总是充满着各种未知的、不确定的因素,可能是积极的、促进的,但也完全有可能是消极的、破坏性的。正因此,围起来的家园就能在最大程度上减弱偶然性因素的影响,将外部的未知力量转化为内部的可知、可控、可用的力量,进而将生命尽可能地维系在一种稳定有序的节奏之中。就此而言,庇护、安全、节奏、连续性这些要点鲜明地关联在一起。家宅的首要功用正是“收缩”和“集聚”,将人的力量向内部汇聚,将人的灵魂向内心引导,从这个起点出发,才能进一步塑造人性和自我。
但另一方面,家宅又并非仅有收缩这一面。正相反,紧缩与膨胀是密不可分的一体之两面:“当我们从紧缩的家宅转到膨胀的家宅,从而对节奏分析变得敏感的时候,振动就回荡并增大起来。”有一种根本的节奏由内一直“振动”到外,这并不是物理空间的扩张,而是心灵空间的无限扩展。躲进小楼,或许确实是为了“自成一统”,但这绝非与世隔绝,而恰恰是为了有一个宁静的角落可以反思自我,涵养精神。正是在看似封闭的家宅之中,想象人类最为原始的本源、最为鲜活生动的精神力量开始被唤醒,被提升。但巴什拉所谓的想象并不仅仅是一种认识的功能,而更具本体的含义,也即唯有经由想象,精神才看清了自己,才洞察了世界。《空间的诗学》全书都在以曼妙的诗情书写此种游弋于内与外、紧缩与膨胀之间的空间想象,但至大和至微的两极无疑正是宇宙和家宅。躲进家的庇护之中,我们首先收缩进内心,但随后又从自我拓展至宇宙。这个经由“内在的转向”朝向终极的、超越的、真理的运动当然在西方思想史中有着清晰的脉络 ,但它其实也可以只是揭示出日常生活之中的平凡哲理:人总是要先从周遭嘈嘈切切的世界抽身而退,总要先认清自我,然后才能进一步放开眼光,看清小小的自我在庞大宇宙中的位置。
巴什拉的这一番趣味盎然的遐想虽然深度不足,但启示的关于“宅”的几个要点皆足以作为引导下文展开的基本线索。首先,谈到“宅”之诗意,最直接的联想当然就是海德格尔及其名句“人诗意地栖居”。在同名论文之中,他明确区分了“诗意”与“非诗意”的栖居。如果说后者“乃起于狂热度量和计算的一种奇怪的过度” ,那么前者则正相反,是人放弃、让渡那种唯我独尊的技术“狂热”,将“尺度”真正交换给存在本身,让它按照自身的尺度自行敞开或遮蔽。这里才有栖居的真正诗意:“作诗所采取的尺度作为疏异者——那不可见者就在其中保护着它的本质……高空的光芒本身就是其庇护万物的浩瀚的幽暗。”初看起来,海德格尔对于栖居之“庇护”功用的理解与巴什拉正相反,因为他明确将庇护之本源归于更为宏大的宇宙秩序和存在本身。但这只是表面的印象而已。实际上,在《诗人何为?》中,他还重点提及另外一种“庇护”,那正是日常生活中更为司空见惯的技术为人类的家园所提供的保护。但他随即指出,此种保护其实更接近于“紧闭”,因为它既遮蔽了人通往自身的可能性,同时也斩断了人通达存在本身的可能性:“在我们自己对世界进行对象化的日常意愿中,什么东西把我们锁闭起来并禁止我们呢?那是另一种牵引——死亡。”技术不仅为我们遮风避雨,让我们健康生息,还越俎代庖地操控了我们本身所固有的生命的节奏,将它纳入技术本身的节奏的操控之下,进而隔开各种外部的干扰和偶然的因素,令生命本身在技术面前完全透明,化作可知、可控、可用的质料。但技术的庇护并未完全遮蔽或否定人的生存的可能性,因为在宅居那看似安逸闲适、实则混吃等死的日常节奏之中,死亡这个终极可能性的极限再度骤然呈现。技术可以保护一切,但恰恰不能保护人“免于一死” 。在死亡这个极限之处,人得以挣脱技术那看似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保护,直面自身,进而直面存在。这也是为何海德格尔亦如巴什拉那般,将栖居之艺术首先归于“内心世界”,再经由这个内在之转化通达存在之本源:“唯有我们如此这般内向地(inwendig)……持有的东西,才是我们真正外向地(auswendig)知道的。”
看似此种先回归内心,再由内至外的一体两面之栖居与巴什拉的观点如出一辙,其实仍然展现出两个颇为不同的要点。首先,是技术这种巴什拉始终忽视的、关键性的、塑造现代性宅居的“保护”力量。海德格尔的这个关键提示也明确为我们下一节对御宅“技术”的展开论述做好了理论铺垫。其次,海德格尔的栖居虽然也每每冠以“诗意”之名,但正如“澄明”这个核心意象所示,在其中,明与暗、开与阖,乃至希望与危险皆密切纠缠在一起,而隐藏之危险这个向度又正是巴什拉文本中一个明显缺憾。栖居之危险,根本上在于技术对于人之生存的可能性和存在本身的可能性之双重遮蔽。面临着双重危险,单纯地躲进家宅,读诗遐想显然已不足以成为对抗之道,因为技术早已穿透了家宅的墙壁,甚至渗透进内心世界的角角落落。由此,势必需要如海德格尔所言,首先经由死亡这个极限和边界真正打开自我的关切,然后再勇敢地投入由内至外的冒险之中。为何要冒险?因为这恰恰要求我们从技术庇护的安乐窝里面惊醒过来、挣脱出来,进而再度投入晦暗不明的存在的深处:“只是就所冒险者安全地居于冒险之中,它才能追随冒险,也即进入所冒险者的无保护之中。” 颇令人玩味的还在于,他将此种存在之冒险就称作“游戏”。死亡的刺痛唤醒了内心,进而再召唤我们进入冒险之存在游戏,这正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栖居之诗意。
由此,引申出栖居的伦理和政治这两个关键向度。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尤其第二部分)中对“内在性与家政”的阐释显然打开了“与他者的关系” 这个为巴什拉和海德格尔所忽视的伦理向度。栖居,并非只是退隐之际的诗意遐想,抑或为技术所困的冒险之思,其实自始至终都涉及与他人的伦理关系。之所以要“宅”起来,并非仅仅是为了抵御外力或外敌,保护自己,以便更安适地享受生活,更是为了与别人一起组建家庭,延续血脉,传宗接代,甚而随时准备打开家门,接纳客人。他者,在栖居的过程之中绝对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本质性要素。由此,列维纳斯给出了他关于栖居的总结性概括:“从居所出发的占有,有别于被占有的内容和对此内容的享受。在对享受的自我进行提升但又将之席卷而去的元素中,劳动通过以占有为目标的掌握而悬搁了元素的独立性:它的存在。”这里显示出他对巴士拉和海德格尔的“诗意栖居”理论的三点重要修正。
首先,之所以要栖居,要“宅”起来,其初始的动机并非内心世界的精神需要,而恰恰是实实在在地沉浸在自然环境之中的肉身享受。此种享受看似自足,却时时处处会受到元素内在的不确定性、不稳定性的潜在威胁。围起篱笆,筑起居所,这当然是为了更持续、稳定、安全地延续自身的享受,但同时更需要付出劳动和汗水来“占有”外部的元素之力,将其转化为维系和供养家庭的物质资料。
意识,是对永恒地延迟死亡的意识”。显然,居家生活最重要的目的正是为了不断地推迟乃至搁置死亡意识的潜在威胁,进而更好地维系享受和劳动的稳定步调,日复一日,代代相传。
其次,正是因为列维纳斯将栖居从精神的高处带回到肉身之基础,从诗意之思带回到享受和劳动,也就使“自内至外”的转化契机发生了重要变化。巴什拉将宇宙论的遐想视作令家宅无限膨胀的诗意想象,海德格尔则将死亡视作挣脱技术之“保护”的极限体验,而对于列维纳斯,这二者皆无从实现转化之功。他看似也看重死亡,却跟海德格尔的思路正相反,因为“死亡的既然死亡不足以突破家宅之壁垒,那唯有等待他者之到来才能真正实现由内至外的转化。“在向他人敞开的家中的聚集——好客”,正是列维纳斯意义上的栖居的终极境界。唯有他者才有能力真正打开宅居者锁闭的心灵和大门,敞开异质性的外部。但他随即提醒我们,他者并不仅仅是与“我”相对的另一个“我”,而是来自与我绝对不同乃至分离的“外部”和“高处”。“高处”这个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