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你不会遇到
达利与拉丹的助人行为五阶段
1964年纽约市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犯罪事件,该事件促使两位年轻的心理学家达利(John Dariey)与拉丹(Bibb Latane)著手研究旁观者的心态。两人皆非犹太人,也从未言明其研究助人行为的动机与纳粹有关。然而在20世纪西方社会执着于探究纳粹大屠杀的时代背景下,这项实验结果却广为用以解释此一事件。达利与拉丹两人设计一系列的研究,是为了测试一般人在哪些情境不会漠视他人的求助,在哪些情况不会犹豫挣扎。这项实验表面上与米尔格兰姆的实验相似,但达利与拉丹的研究更具深层且重大的差异。米尔格兰姆检视人类对单一权成的服从心态,达利与拉丹探讨全然相对的面向:面对群体危机时,在没有权威主夺的情况下,个人会有何反应。
美国世贸大楼被袭之后,我订购了两副防毒面罩,女儿和我各一副,我先生认为我反应过度,不愿跟我一般见识。这天是2001年9月26日,初秋时分,纽约世贸大夏刚刚倒塌,还在闷烧。而几天前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内容如下:
警告:病毒正在袭击
若您收到克林格曼基金会(Klingerman Foundation)寄来的邮件,绝对不要打开。这些邮件信封上标示“礼物”,但其实里头装着带有克林格曼病毒的海绵。目前已有20名美国人因此丧命①
这也许是恶作剧,也可能不是。而我近来看到一份更可信的国会报告,才知道散播炭疽病毒有多容易:将病毒装进高压喷雾罐,按下喷嘴,四周随即弥漫充满病毒的白色烟雾。我先生说:“我们应该重视真正急迫的问题,像是公民自由缩减、增兵派驻波斯湾等问题。”可是怎样才算真正的当务之急?美国当前情势混沌不明,发展难料。正因为这样,我才订购防毒面具。这两顶面罩由弗吉尼亚州的军事用品公司生产,不到一天就送到我家。我打开平凡无奇的厚纸箱,看到浅绿色的棉纸包裹在外,散发一股薰衣草香,包装极为精美,让我颇感意外。拿掉层层棉纸,我终于看到面罩的真正模样:一团黑色橡胶制品,猪鼻形的滤毒罐,束带上附着大扣环和护目镜。我看着眼前的面罩,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反应过度。然而,发现人类有否认紧急情况存在倾向的心理学家达利与拉丹,应该不会认为我的行为是过激的。心理学家马勒(Susan Mahler)说:“达利与拉丹的研究结果显示,一般人并不知道,处理潜在危机的最佳方法就是以谨慎态度去尝试错误。”我拿起面罩试戴,大小刚好,紧贴脸部。至于女儿的面罩,看了就让人不舒服。我拿着面具,把女儿叫过来试戴。她放声大哭,不肯过来。看来要帮助别人还真不容易。
1964年,心理学者达利与拉丹都还是助理教授,他们正努力地争取更高的学术地位。当时两人并未想过要研究危机处理的行为模式,直到后来发生一起重大事件。以下是事件的详细描述,事件经过确实骇人听闻,但更令人心寒不解的则是38位目击者目睹事件过程,却无人伸出援手。
时间是1964年3月13日星期五,黑色星期五。凌晨时分的纽约皇后区,凉爽潮湿,微风轻拂,空气中还有些许融雪的气味。在酒吧担任经理的珍诺维斯轮完夜班正要回家。她28岁,身材纤瘦,顶着朋克头,面貌姣好,有一双宝石般的绿眼睛。她一人独居,当晚照例把车开进附近的停车场。
她停好车,向公寓所在的大楼走去。时间是清晨3点。她一下车就发现遭人尾随,隐约可见是名形迹可疑的男子。她便向右转,走向街角的紧急报案电话。

珍诺维斯终究没能走到紧急电话。名叫莫斯里的男子拿刀朝珍诺维斯背部猛刺,她转过身,腹部也中刀。她浑身是血,大声呼救:“救命呀!他拿刀刺我,谁来救救我!”案发地区住家密集,她一呼喊,灯光纷纷亮起。事后莫斯里受审时说,他看到灯光亮起,但他认为“这些人不会下楼”。情况真是如此,当时没人下楼察看,只有人大喊:“放过那女孩。”莫斯里跑开,而身中数刀的珍诺维斯,勉强爬行到路边,躺卧在一家书店门口。
公寓住户的灯光熄灭,街道恢复寂静。莫斯里走回他的车,发现四周安静下来,灯光也暗了,于是决定回头完成他要做的事。首先他打开车门,换了顶帽子,接着又潜行回到街上找到蜷缩地上、浑身是血的珍诺维斯,继续朝她猛砍,几乎把她脖子和阴道割裂。珍诺维斯再度尖叫呼救,几分钟后,住家灯光再度亮起。他们先前看到的黄色光点,尽管就在眼前,却显得遥不可及。莫斯里再度退却,珍诺维斯则设法爬进所住的公寓大楼里。几分钟后,莫斯里又找到她,再度逞凶施暴。她先大声呼救,但不久之后只能发出微弱呻吟。莫斯里掀开她的裙子,割破她的内裤,发现她月经来了。然而,不管对方是生是死,他脱下裤子露出生殖器,但却无法勃起,便趴在受害者身上磨蹭,达到高潮。
这起案件前后超过35分钟,从凌晨3点15分到3点50分,歹徒三度施暴,每次受害者都尖声呼救,附近住户应该都听见了。尽管他们开灯察看,甚至目睹事件经过,却没有人伸出援手。总共38名证人隔着窗户,眼睁睁看着一名女子身中多刀,饱受凌虐。犯行结束后,终于有人打电话报警,不过受害女子已经身亡,救护车前来把她载走,当时凌晨4点,那些目睹一切的人又回房继续睡觉。
一开始大家以为只是皇后区又有夜归妇女遇害,《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地方版仅以4行字报导这一案件。不久之后,该版主编罗森塔尔得知,当时有许多人目击整起案件,却袖手旁观,因而写下《38名目击者:珍诺维斯命案》(Thirty-Eight Witnesses:The Kitty Genovese Case),罗森塔尔表示,38名民众站在窗边,他们这些寻常百姓“听她哀嚎了半小时,却完全没伸出援手,甚至没有报警”。
《纽约时报》不仅报导整起案件,还陆续发表几篇报导提及这些旁观者的奇异行径,文章引发全美民众哗然,讨伐之声四起。众多读者写信给纽约时报。有位读者说:“我认为贵报应该设法取得这些目击者的名单,并公告大众。这些人坐视不管而导致难以挽救的结果,理当受到社会谴责。”一名教授夫人写道:“他们的沉默,甚至是懦弱、冷漠,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假如现行的纽约州法律不能给予这些人若干惩处,我们认为贵报应该敦促纽约州议会尽快修订法律。此外,既然这38位目击者对道德义务置之不理,我们认为贵报应公布其姓名地址,以示惩戒,最好公告在头版。”
纽约大学的达利与哥伦比亚大学的拉丹和许多纽约人,都看过这些读者的反馈,也都想知道为何没人伸出援手。是冷漠?还是其他心理因素?达利曾为这起沸腾一时的事件陷人沉思。各领域的专家纷纷提出假设来解释这些目击者的反应。纽约巴纳德学院(Barnard College)社会学系教授福克思(Renee ClaireFox)认为,这些目击者的行为是“假性否认”(affect denial)的结果;换言之,他们因为极度惊吓以致无法反应,甚至毫无感觉。巴内教授(Ralph S. Banay)则认为电视应是罪魁祸首,美国人受电视影响极深,早已习惯其中层出不穷的暴力,因而分不清电视与现实。巴内亦以当时流行的心理分析理论解释这一现象,他说:“这些人(目击者)受到外界刺激的催眠,耳朵手脚都不管用。成熟且人格健全者就不会这样。”十多年后,罗森汉发表其假精神病人实验的结果,使巴内的说法遭到强烈质疑。知名心理学家门宁格(Karl Menninger)则认为:“群体的冷漠就是一种侵害攻击。”
社会心理学家,相信人格的影响力不及情境。再者,上述说法显然与直觉相悖。若有歹徒强暴并杀害年轻妇女,并旦过程持续近半小时,以常理判断,是没有人会袖手旁观的。人们只要拿起电话报警,就能帮忙受害者,这是多么容易!这样,既不会有生命威胁或安全上的顾虑,也不会因与这桩案件“有关”而受连累。我们可以确定,这些目击者有的育有子女,有的从事救护相关的工作,这些人并不总是残忍无情。珍诺维斯遇害当晚,必定有某种神秘力量作祟。那一年,冬天气候并不严寒,那一夜,春天的脚步慢慢接近,枝桠上早已冒出新芽,细小树枝正要伸展茁壮。
达利与拉丹并不满意这些解释。他们和米尔格兰姆都是富有实验精神的有些实验目的在于验证假设,而有些只想探求答案。米尔格兰姆并未假设受试者会不会听从指令,他只想知道受试者会怎么做。罗森汉知道其实验会导致某些后续事件,但不确定会怎样发展。另一方面,达利与拉丹观察此案与美国群众反应,发现了若干疑点。他们也许联想到其他类似的事件。比如听到火警警铃大作,但所有人都若无其事,你可能也会认为没什么问题。看见有人跌倒,却没有人伸出援手,你可能不会停下脚步帮助这些生活常见的事例或许可以解释,在那个早春夜晚、公寓住户的门窗之后,这些人究竟怎么了。达利、拉丹两位心理学家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于是两人开始设计实验。他们不可能以谋杀案件作为场景,因为实验情境会使人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他们以研究都市大学学生的适应情况为名义,征求不知情的纽约大学学生参与实验。与试学生单独坐在一个房间,透过麦克风谈论自己在纽约大学遇到的挑战。其他房间架设放音机,里头放着录有其他学生谈话的录音带。所有房间以音响管线连接,受试者可以听到其他房间传来的谈话,但不知道那是在放录音,他们以为是真有其人在场。实验的规则是这样的,每个人用两分钟时间讲述自己遭遇的问题,受试者必须依据排定的顺序,聆听预录的谈话内容,轮到自己时才能发言。还没轮到的时候,麦克风就不开,受试者只能聆听其他人讲述,进行方式类似团体治疗。最初参与实验的有59名女性,13名男性。
主试者首先播放预录的谈话,这名学生自称患有癲痫,他用踌躇为难的语调,对“在场其他人”表示,自己的病很容易发作,特别是在考前读书时。在纽约生活很艰难,纽约大学也不好混,他的声音慢慢减弱。这时另一个声音出现,听起来是个活泼健谈的人。不知情的受试者想必以为有另一个人在邻近的房间,绝对想不到只是播放预录带。受试者讲完之后,接着又陆续播送几段预录但本人不在场的访谈,直到状况出现:患有癲痫的那个人发作。因为所有人都待在彼此隔离的房间,不知情的受试者看不到对方发作的模样,也无法看到或听到“应当在场”的其他人有何反应,况且其他人不过是隔壁房间的录音带。假装癫痫发作的人起初讲话正常,接着开始胡言乱语,越讲越大声、越急切,最后则不断恳求:“我……我觉得,我需要……需要……帮忙,有……有没有……行人……能帮帮我?我……我现在……真的……很难过,有人……可以帮我吗?求求你们……我这次发作……很严重,请帮帮我吧!(喘不过气的声音)……我快死了,救救我!”一阵急促喘气声后,陷人寂静。
此时唯一在场的听众,应该会认为至少还有一两个甚至更多人在场,其他人随时可能已经起身下楼向主试者求救。而主试者先前曾宣布,基于保密原则,他会回避,只从麦克风听受试者的讨论。此外,主试者也请受试者务必遵守规则,依序发言。
达利与拉丹煞费苦心地设计了这个实验情境,尽可能使这个情况与珍诺维斯命案相仿。这起命案中,目击者知道还有其他目击者,但因各自在家,无从得知彼此的反应。达利与拉丹的实验中,受试者可以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但房间彼此隔离,看不见他人。此外,麦克风只在轮到特定个人讲话时才打开,因此无法彼此沟通。受试者知道有人癲痫发作,其他人也听到了,但因为麦克风未开,无法与他人商讨该怎么处理。
达利与拉丹仿效珍诺维斯命案,导演这出癫痫发作的戏码,历时6分钟。真实事件中受害者连续遭到多次攻击,而实验中的癫痫只发作一次。受试学生有机会去思考是否决定采取行动。实验发现,只有31%的受试者采取行动。米尔格兰姆实验中,反抗权威的受试者约为32%至35%,两者比率都不高。
后续实验结果更让人不解。
达利与拉丹调整“群体人数”后再进行实验,结果发现,受试者若以为当时在场者有4人以上,就不会采取行动帮助受害者。但受试者若认为那位同学癫痫发作时,只有自己在场,没有其他人,85%的人会在3分钟内采取行动。此外,两人也发现,不论团体人数多少,受试者若在3分钟内未向主试者报告发生紧急情况,那么往后也不太可能这么做。所以若你遭遇劫机事件,最初3分钟内如果没有反抗,就可能不会有任何行动了。紧急事件中,时间越久越不利。等待越久,会让人更加麻痹无能。这点请谨记在心。
关系则更耐人寻味。你也许认为,人越多,你就会越勇敢,越不怕危险,更会主动伸出援手。我们应该最害怕夜里独行,经过漆黑窄巷吧?我们和其他动物一样,最怕独自漫步旷野,因为我们害怕敌人随时可能出现?我们一直认为,人多势众,比较安全。但从达利与拉丹的实验结果来看,却不是这样。旁观者人数众多往往阻碍助人行为的出现。例如,热闹的庆典会场中,就算你从摩天轮上摔下来,可能不会有人多看你一眼。希腊神话里的伊卡鲁斯(Icarus),佩带蜡制翅膀飞翔,翅膀不堪阳光照射融化,他从空中摔落人间,许多人目睹这一切,却都熟视无睹。但若你和另一个人身处沙漠,眼看沙尘暴就要来袭,对方愿意帮助你的几率就高多了,至少根据达利与拉丹的实验结果,可能性达85%。
时间会影响助人行为的可能性,而群体人数与助人行为的受试者听到有人发病,全都惊慌失措。尽管他们没有采取行动,但也不像我们所想的和珍诺维斯案的目击者一样无动于衷。主试者从麦克风中听到受试者说:“天呀,他发作了!"有人不停喘气,有人只说得出:“糟了!”有人说:“天呀!我该怎么办?”假装发病后6分钟,若受试者仍未采取任何援助行动,主试者便会进人其所在的房间。受试者无不汗流浃背,全身发抖,开口就问:“他没事吧?有人照顾吗?”神情沮丧难过。我们不知道哪些人目击了珍诺维斯命案,但可以想像,这些人内心应该也饱受煎熬,袖手旁观多半是因为惶恐犹豫以致手足无措,而非一般所认为都市人惯有的冷漠无情在作祟。
若要珍诺维斯命案的目击者回答为何当时没有帮忙,他们都无言以对。有人说:“我不想被牵连。”惊心动魄的35分钟里,内心如何挣扎取舍,没有人说得清。达利与拉丹的受试者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采取行动。
达利与拉丹推测,没有采取行动的受试者并非冷酷尤情,而是“还没下定决心要行动”。他们内心充满矛盾,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反应。此种情绪反应,反映了其内心持续不断的冲突。相对而言,其他采取行动的受试者的内心就不会出现矛盾冲突。
青春期的茫然混乱。然而达利与拉丹的研究显示,这种失去自信的现象只是表象,人类从未失去自信。人类拥有极为发达的大脑皮质层,足以稳定思维情绪,压抑直觉反应。也许这是上天对人类的一种诅咒。
拉丹发现,团体规模与采取行动的比率相关。越多人目睹一起事件,个别目击者会自觉责任越少,因为有越多人分摊责任。两人将此种当时还无人知晓的现象,称之为“责任扩散”(diffusion of responsibility)。责任扩散的作用加上对举止得体的要求,让人对某些生死攸关的情境视而不见。毕竟如果只有我在这里大惊小怪,也许只是一场虚惊,那有多丢脸呀!谁能断定那情况是否真的紧急呢?一名珍诺维斯案的目击者说:“我们以为只是情侣吵架。”多位达利与拉丹的受试者说:“我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我能理解,你应该也懂。一名衣衫褴楼的男子倒卧路边,他是心脏病发,还是不小心跌倒而已?他可能是喝醉酒的游民,你一靠近察看,就会被他缠上。他也许不想要你帮忙,或许认为你是假好心,搞不好他会大声喝斥,让你在众人面前丢脸。我们的态度想法与潜在个性,到头来其实就是自以为是,是怀有偏见歧视。我们怀疑自己,我们真的会怀疑自己吗?女性主义的心理学家吉利根等人曾撰文详述,美国少女以沉默冷淡的方式来面对故事还没结束,且越发让人不解。达利与拉丹发现,我们不去帮助他人,不全是本性无情,更可能是因为知道有其他人在场。万一需要帮忙的“他人”是我们自己怎么办?若我们置身公共场合可能遭遇危险,起码也该为自己挺身而出、有所行动吧?
关键就在“可能遭遇危险”。若“确定”有危险,人脑就会挣脱束缚,发出警示。但生活情境多半模棱两可,隐晦模糊,难以判读,紧急情况亦然。如果有天你摸到胸部有硬块,会是乳腺癌?房子里出现瓦斯味,是因为在烧开水?达利与拉丹的实验告诉我们,就算以常理推断某个情境确实相当危急,只要我们从不同角度解读,结果便会全然改观。紧急情境不是既定事实,而是随人感受而有不同的诠释。也许就是这样,我们才会观望迟疑,没有具体行动。精神医师寇尔兹(Robert Coles)在《故事的呼唤》(The Call of Stories:Teaching and the Moral Imagination)—书中谈到,生命的意义在于个人对生活事件的解读。而上述实验过程也指出,这些解读往往会误导我们错判形势。
达利与拉丹二度进行实验,地点在一个有通风口的房间。受试者为4名大学生,其中3位为刻意安排,另外一名受试者则不知情。4人必须坐在房里填写有关大学生活的问卷。几分钟后,达利与拉丹暗中前往大楼管道间,将某种气体释放到受试者所在房间,气体对人无害,却能让人以为情况紧急。一开始,只有些许烟雾缓缓飘进房里,然而不知情的受试者已经察觉异状,其他3人事先已得到指示,此时必须神态自若,继续填写问卷。他们照做。接着烟雾逐渐变浓,加速飘散,最后弥漫了整个房间,在里面只能看见景物模糊的轮廓。后来行人因烟雾呛典,开始咳嗽。每一位不知情的受试者都面露惊恐,看着烟雾从稀薄转为浓密,尽管不明白其他人为什么会如此镇定,但还是回座继续填写问卷。有些受试者会走近通风门察看,不过当他看到其他人并不紧张担忧,便又回到座位继续填表。这种反应真是诡异!有些受试者会向他人提到通风口有烟灌人,询问这种情况是否常有。其他人只是耸耸肩,不回答。只有一位受试者在4分钟内起身下楼,告知主试者此事,另有3个人在实验结束前告知主试者,而剩下其他人完全没有采取行动。这些人之所以将紧急状况解释为空调系统的小故障,是因为他们做判断根据的是旁人的举止神态,而非实质证据。此种解释仿佛魔咒,让他们动弹不得,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等到主试者进来宣布实验结束,他们的头发、嘴唇都已蒙上一层薄薄的白色粉尘。
这实在很有趣!这个实验反映出人类本性的愚昧。我们宁愿拿生命冒险,也不愿破除刻板观念,即使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还要顾虑举止是否得体。这多么不合常理呀!社交礼仪权威波斯特(Emily Post)曾感叹,现代人越来越不重视礼仪教养,但从实验结果来看,举止得体的观念至今仍然影响深远,而且深植人心,甚至凌驾于其他本能的欲望或恐惧。达利与拉丹后来改变实验形态,让受试者独自在房间里。几乎每个人一看到烟雾弥漫,就都解读为紧急事件,立即通报主试者。
旁观者效应(bystander effect)、多元无知(pluralistic ignorance),其实只是以科学词汇包装上述诡异的行径。我家对面有间美丽的教堂,石头外墙上布满青苔。有时我会上教堂听圣歌。每周日布道仪式结束后,就会有个捐款篮子传遍在场信众。研究珍诺维斯命案与烟雾实验时的某个星期天,我发现在第一位信众部还没拿到捐款篮之前,里头就已经放有一捆钞票了。几星期后,在酒吧当调酒师的姊姊告诉我,她每晚都会先放几张钞票在装小费的高脚杯中,“这样可以拿到比较多小费。顾客以为前面行人给过了,就会跟着做”。模仿是人的本能。
社会暗示作用(social cuing)、达利与拉丹的实验促使动物学家着手研究,野生动物是否也有类似的倾向。例如,长颈鹿会先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后,再吃掉树叶吗?灵长类动物会根据群体反应,再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据说小火鸡必须发出一种很特别的叫声,母火鸡听到了,才会去照顾它们。若是小火鸡没有发出那种叫声,母火鸡就不会去哺育小鸡,小鸡就会饿死。科学家录下那种叫声,把放音机绑在火鸡的天敌臭鼬身上,播放录音带,观察母火鸡的反应这种环境暗示的力量惊人,母火鸡循声前去哺育小火鸡,反被臭鼬吃掉。动物学家主张,动物与生俱来就受特定社会暗示的影响,其脑部物质与神经传导路径造就特定的行为模式。而人类所受的社会暗示则是后天学习的产物,两者层级不同。因此科学家认为人类应该不具有“接受暗示”的基因,但我则有不同看法。记得刚得知怀孕时,我不敢相信自己体内竟孕育了一个孩子,一个完整独立的生命。这么重大的变化,我却浑然不觉,遑论要指示我的身体如何因应。事实上,身体早已做好调适,所有细胞紧密相系,持续传送带有特定信息的化学物质,引发一连串反应。经过一段时间,细胞发展出各个身体部位,长成完整的个体。某个细胞将信息传给其他细胞,连带牵动其他细胞,逐渐发育成心脏、手脚、口鼻等器官。这一切的变化恰到好处,让我有一个健康的女儿。
我们所处的世界充斥许多复杂信号,涵盖细胞、化学、文化等各个层面,不论体内体外,内发外来,信号传递从不间断。大量信号稍纵即逝,根本没时间逐一检视所有证据,更没有时间经过审慎思考之后再做出反应,如果真要这样做,我们会先累瘫的。社会暗示作用及相关的生理机制,让我们可以孕育后代,该安静就安静。社会暗示作用让我们知道,何时跳舞、领圣餐、做爱才恰当。不过达利与拉丹的研究指出,这套解读信息的机制并非万无一失。加州大学社会学家菲利普斯(David Phillips)分析联邦调査局与加州警署的资料,发现了一个相当怪异的现象,若有自杀案件发生且经媒体大肆披露后,坠机与车祸的死亡人数顿时增加许多,菲利普斯称之为“维特效应”(the Werther effect)。典故源于十四世纪德国文豪歌德之名著《少年维特的烦恼》(The Sorrows of Young Werther),书中饱受感情折磨的虚构人物少年维特最后因感情受挫而自杀。此书问世后,引发当时一阵自杀潮。菲利普斯检视美国自1947—1968年的自杀资料发现,媒体以头条报导自杀案件后两个月内,自杀人数较平均值多58人,更奇怪的是,就连车祸与坠机事件也随之增多。社会科学家西奥迪尼(Robert Cialdini)这样写:“我认为菲利普斯的见解独到过人。如果这些重大事故是有意模仿自杀案件的话,那么自杀报导确实致使重大事故的增加。可能有人为了某种理由,不想让人认为他们是自杀身亡;也许想保住声誉,不让家人蒙羞痛苦,并希望家属能领到保险理赔金,所以才暗地里刻意让自己驾驶的车子或飞机发生事故。例如,客机驾驶
员让飞机向地面俯冲,或者司机驾驶的汽车突然转向撞上大树。”我只觉得难以置信。我能理解有人仿效这些事件而自杀,但维特效应或社会暗示的力量真有那么强吗?居然某位名人的自杀导致客机驾驶连番起而效之,进而引发坠机事件!假使飞机或火车驾驶员一直怀有自杀念头,但始终没付诸行动,却在某个自杀案件成为头条新闻之后下定决心,最后连带让许多人一起陪葬?达利在电话中说:“确实有人是受某种暗示而决意结束生命。但说坠机事件是蓄意自杀,也太夸张了。”西奥迪尼则坚持这些资料详实可靠。他目前仍活跃于社会心理学领域,其论述常为人引述,曾写过一本探讨社会暗示作用的书。他在书中写到:“不知有多少无辜生命在这种牛死抉择中丧命,实在令人惊心。这些数据对我影响重大。我开始留意报纸头版是否有自杀案件的报导,这些事件刚披露那阵子,我会变得比较谨慎,特别留意身后的车辆,往来旅行能不搭飞机就不搭。如果非得在这段期间搭飞机,我会投保更高额的保险。报纸若以头版刊登特定事件的报导,必会影响安全往来各地的儿率。菲利普斯博士已证实,这并非危言耸听,我们最好别掉以轻心过去一个月,媒体接连报导多起自杀事件,自杀热潮未见消退。不知西奥迪尼会有什么反应?也许藏身自己建造的平房里吧!我打电话给他,一位女士告诉我,他在德国,短期内不会回来。我问她:“他是怕坐飞机吗?”她说:“现在时局这么糟糕,后续还会有更多攻击事件。他深知这是社会暗示作用的必然结果。”
我问她:“我买了防毒面罩,他会觉得我太大惊小怪了吗?”
她说:“当然不会。但他会劝你,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怎样让自己过下去,并且过得更好才重要。”
我说:“他也买了防毒面罩吗?”
她没有回答。
一切显得不对劲。虽然已经进人秋天,天气却突然转热,仿佛夏日余韵未尽。鲜红欲滴的苹果高挂枝头,空气中弥漫着果实熟透的香味。我和女儿一起摘苹果。我把她高高举起,让她够得到树枝。她摘下苹果,拿在手中,大口咬下,细小的牙齿穿透果皮,流出甜甜的汁液,引来蜜蜂觊觎。蚊子似乎变多了,裸露的肌肤满是红肿发痒的咬痕。我拿起各种杀虫剂猛喷,不过这群蚊虫似乎特别强悍,一边嗡嗡叫着,一边越飞越高。可惜在这美好的秋日,我们沦为与蚊虫和杀虫剂为伍。我还在炉子下发现一只死老鼠,从毛皮与身体腐烂程度来看,它已经死了好些天。
时局如此,谁都快乐不起来!股市指数下跌,动物焦躁不安,世界各地,许许多多像西奥迪尼、达利、维特这样的人都断言,坏事接踵而至,愚昧终致自食恶果。媒体充斥各种消息,我们只能随之起舞,事件一一掠过眼前,好像卷轴停不下来的电影,让人只觉头晕脑胀。我们究竟可以希望什么?你已读过几位心理学家的实验,米尔格兰姆的实验让你对人性失望,斯金纳的实验让你困惑,罗森汉的发现反映出人性的愚昧。本章的实验让你备感威胁,也许即使真的遭受电击都没这么危险。你觉得染上致命的疾病,我们彼此相互传染,到最后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只会推卸责任,困惑不已。这种情况能够避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