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尔时间意识结构的神经现象学重释*
A Neurophenomenological Reinterpretation for Husserl’s Structure of Time-Consciousness
陈巍(浙江大学哲学系 浙江杭州 310028
绍兴文理学院心理学系 浙江绍兴 312000)
李恒威(浙江大学哲学系 浙江杭州 310028)
一、胡塞尔的时间意识观
时间意识(Zeitbewußtseins)及其分析曾被胡塞尔冠以“整个现象学工作中最重要领域”以及“最困难的现象学问题”[1]。
胡塞尔本人相继在《内在时间意识的现象学讲座》(1904-1905)、《贝尔瑙手稿》(Bernau Manuscripts)与《C手稿》(1929-1935)中对时间意识进行了艰涩卓绝的现象学分析[2,3]。按照他的理解,时间结构可以划分为三个层次。(1)先验或客观时间(objective time)[4]。即显现对象的客观时间,它们与空间一样是公共的,并可以被工具公开检测。例如,在某一时刻发生的日蚀现象或一定时间单位的一次演讲。(2)主观或内在的时间(internal time)。这种时间是关于我们如何意识到时间对象。它属于心理行为与体验,即属于意识内容的绵延或顺序[5]。例如,我可以感知到一次日蚀或把不同时间出现的前后语调综合起来作为一次演讲。内在的时间具有顺序,但却具有主观性或私人性,所以难以用工具加以测量。(3)内在时间意识的绝对之流(absolute flow of inner time-consciousness)。即,我们如何觉知到我们自身体验的涨落。这一时间意识层次从内在时间对象的感知转换到“对这种感知的感知”,也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最深层次[6]。综上,现象学时间意识结构旨在解释我们如何觉知到时间对象(外在时间意识)与我们如何觉知到自身涨落和流动的体验(内在时间意识)。
胡塞尔论证说,如果我们对于当下(present)的意识是暂时的或者瞬时的,那么我们将不可能体验到时间对象。对当下时刻的意识必然是一个具有时间跨度的体验。胡塞尔由此赞同詹姆斯(W. James)的说法:“我们意识到的当下并不是一个锋刃(knife-edge)”,而是“一个绵延的块(duration-block)”[7]。换言之,当下是一个包含着过去和将来的时间绵延。鉴于当下作为时间意识的一个特殊意向对象具有重要的地位,胡塞尔认为通过追溯并分析构成它的意向过程结构可以为我们把握整个时间意识活动提供极佳的现象学入口。
胡塞尔通过现象学还原将时间意识描述为一个三重结构(threefold structure)。这三个意向过程,分别被称为原初印象(primal impression)、滞留(retention)与前摄(protention)[8]。在每个意向活动中上述三者都共同发挥作用,任何其中一个都不能够单独运作。以倾听一段旋律为例,对于旋律的每个当下时段、每一个现在发声的音符,都具有一个唯一对应的原初印象指向它。同时,也存在着在当下之前和之后的旋律的原初印象。就其单独而言,因为原初印象没有包含任何对于过去或将来的指向,所以它并没有给我们提供对时间性的知觉。即仅仅靠它自身是无法感知旋律的。它只是从不单独显现的行为的一个抽象组成部分而已。它必须被置于一个时间性的视域(horizon)里:一方面,它必须被滞留所伴随,这一意向提供给我们对象刚发生阶段的意识。滞留指向的是刚刚消逝的旋律,刚刚听到的音符,虽然已经不现实存在了,但是仍旧以“刚才”的模式被听到。在主观上仍旧在发声的音符并不是因为它现实地呈现给了意识;相反,它不再是现实的。它在当下仅仅是意向上的,它在心理上作为刚刚过去被意指。另一方面,它又必须被前摄所伴随,即一个对象将要发生阶段的多少不确定的意向。在这个例子中前摄即是指向旋律刚刚将要发声的音符。与意向上充实的或内容上确定的滞留不同,前摄是空缺的或者说不确定的。然而,这种开放性包含有一种预期,除非旋律突然停止或出现一个变异的音符,我们才会惊异。当然,无论我们当下体验的内容是什么,在原则上总是可能出现这种惊异[9]。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滞留和前摄作为对于任何意向行为结构都适用的意向过程不同于作为特定的意向活动类型的回忆(recollection)和预期(expectation)。继续以旋律为例,对于刚刚演奏完的旋律音符的滞留和对结束旋律的回忆之间,以及在将要演奏的音符的前摄和在将来某时听到这个旋律的预期之间存在的显著的差异。首先,因为滞留和前摄是任何当下体验的结构特性,所以回忆(对于过去体验的回忆)和预期(对于将来体验的预期)本身就预设了滞留和前摄的作用。滞留和前摄作用是在我们对现在的知觉体验中使得即刻的过去和将来在意向上变得有效,回忆和预期作用则是通过在心理上引发某种对在场(presence)的知觉体验而使得某些缺席(或不在场)(absent)进入到这种在场之中。比如,我们通过回忆我们过去对它的体验来回忆过去演奏的一段旋律,我们预期一段旋律则是预期我们将来对其的体验[10]。因此,较之回忆与预期,滞留与前摄具有现象体验上的直观的地位。对此,胡塞尔指出:“当我们在回忆或想象中让声音一个一个地奏响时,我们并不是真正地在听并且没有真正地听到……(而滞留意味着)在旋律消失之后,我们不再将它感知为当下的,但我们还在意识中拥有它,它不再是现在的旋律,但却是刚刚过去的旋律……与此相对,在回忆中,时间当下是被回忆的当下,是被当下化的当下;同样,过去也是被回忆的过去,被当下化的过去,但却不是真正被当下拥有的过去,不是被感知的,原初被给予的和被直观的过去”[11]。同样的,前摄也是一个直观,即使它是对不在场者(某种尚未存在之物的直观),而预期则是某种尚未出现的未来时间给予想象当下化的意向行为。最后,回忆和预期是我们可以任意发起的意向活动,而滞留和前摄则是被动的和非自愿的持续运行的过程。
为了进一步精细地描述这个原初印象-滞留-前摄的持续过程,胡塞尔画了一系列的草图予以说明。其中之一如图表1所示。水平线代表音调系列(C、D、E、F);垂直线代表意识的实际阶段(’F、E、Ed、Ec),由前摄、原初印象和滞留组成,而斜线(C、Dc、Ec、Fc)说明了一个具体的音调在沉入过去时如何保持不变(尽管它的被给予的方式在变化)。原初印象和整个系列的滞留是“同时”的。比如当C被听到的时候,它被原初印象所意向。当其被D跟随时,D在原初印象里被给予,而C现在被滞留所保留(以此类推)。但滞留不仅仅是简单地对刚刚发生过的音调的意识。当C被D跟随时,我们对D的印象性意识便被滞留C(Dc)所伴随。最终,音调以一种不变的结构被置于时间顺序中,这一结构可以在回忆中不断被记起和确认[12]。
图1 时间意识的结构(转引自扎哈维, 2007, p. 88)[13]
二、神经现象学对时间意识结构的设想
近十几年来,伴随认知科学、神经科学的蓬勃发展,现象学内部出现了一股“自然化的运动”[14,15]。自然化现象学希望在以胡塞尔为代表欧陆现象学传统与以认知神经科学为代表的当代认知科学之间架设起认识论桥梁,并在方法论上形成第一人称方法与第三人称方法之间“动态的互惠约束”(dynamic reciprocal constraints),以此突破认知科学在意识体验研究上的瓶颈,检验与深化现象学的观点[16]。在此背景下,胡塞尔的时间意识研究重新引发了自然化现象学的热切关注。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作为现象学自然化运动的代表性进路,智利神经科学家瓦雷拉(F. Varela)等提出的“神经现象学”(Neurophenomenology)尝试在时间意识的现象学解释与神经动力学解释之间形成相互启发,从而为其提供一个整合神经科学与现象学的自然化解释。这项工作甚至被瓦雷拉视为“对整个神经现象学事业的一个决定性测试(acid test)”[17]。
关系”(homeomorphic relation)[19]。
按照瓦雷拉的构想,对于任何意识体验的研究困难在于同时阐明主体性及其神经生物学基础。神经现象学的核心工作假设认为,任一意识时刻的涌现是由瞬时联结多个大脑区域的动力学大尺度神经集合(large-scale neural assemblies)(也称“神经相位同步”(neural phase synchronization))产生的[18]。因此,神经动力系统框架对于特征化与意识体验相关的神经过程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在操作层面上,一个神经现象学实验方案的实施包括如下工作:(1)使用第一人称方法产生现象学上精确的第一人称数据,来为诠释与分析与意识体验的神经生理过程提供“强的制约”。(2)对上述经由现象学充实后的第三人称数据(神经生理学与行为学数据)进行的神经科学分析可以修正、深化现象学的解释。(3)在此基础上,在认识论上为特定意识体验的现象学描述及其脑与神经生物学基础寻找一种“异质同型鉴于时间意识研究在胡塞尔现象学体系中的重要地位,瓦雷拉等试图对胡塞尔的时间意识结构提供一种自然化的重释,以检验并推进神经现象学的方法论实践。
记忆与决策之中)。虽然这种严格遵从计算图式的时间认知研究已经成为一个主流范式,但这恰是现象学质疑并抛弃的[20]。瓦雷拉认为,胡塞尔对时间类型划分在认知科学时代可以重新表述为:(1)在世界中的时间客体与时间事件。该层面近似于在人类体验之中有关时间性的日常观念,这种观点受惠于当前物理学与计算中所使用的时间性观念。相当于胡塞尔界定的客观时间。(2)第二个层面源自对第一个层面的还原,是构成客观事件的意识的活动层面。这是时间性的“内在”层面,位于意识活动的“内在时间”之上,并形成了现象学分析的主体。即胡塞尔眼中内在的时间。(3)前两个层面被最为微妙且最深层的时间意识层面所奠基。在该层面中不存在内在与外在的(internal-external)分裂的可能。即胡塞尔所谓的“意识的绝对时间构成流”(absolute time constituting flow of consciousness)[21]。
首先,神经现象学尝试在当代认知科学图景下考察胡塞尔时间意识观的超越意义。瓦雷拉指出,现象学意义上活的时间(lived time)并非是物理-计算的(physical-computational),它完全不同于传统认知科学从经典物理学那里沿袭来的将时间视为箭头的观念。后者与当代计算理论发展而来的时间观具有同源性。比如,图灵机的写入磁头在一个无限长的磁带上记录一个接一个的符号,产生了一种作为顺序流的时间。自从计算性的视角以计算主义者立场的形式进入到认知科学后,计算性的时间就被无条件地运用于对时间的认知研究上。这些实验研究往往在“内部计时器”基础上开展起来,这种内部计时器会在不同的时间尺度上产生绵延的时间。假设时钟发射出电子脉冲,这些脉冲被转译为行为(例如,对依赖于脉冲计数的持续时间进行判断并反映在其次,神经现象学尝试从胡塞尔的时间意识结构中分离出可供自然化检验的核心成分。柯斯梅利(D. Cosmelli)与汤普森(E. Thompson)认为,如果遵循现象学的视角,在意识体验之中显现的时间并非以计算化的线性形式显现自身,而是以复杂动力学、非线性的形式显现自身。这种形式第一个方面就是时间的流动(streaming)。这种流动使得体验到什么的时间进行测量并不等同于体验的时间性本身[22]。对此,詹姆斯曾以对雷声的体验说明了时间意识的流动性。“在体验雷声之前的宁静然后体验到雷声的过程中,我们不需要首先有一个宁静的体验,然后再有一个雷声的体验。而是在意识到雷声自身时,先前的宁静持续着;当我们听到雷声轰然时并不只是雷声,而是雷声打破宁静并且和它较量”[23]。不过,虽然詹姆斯的分析捕捉到了正在进行的体验的时间性特征,但它还是倾向于关注实在的或“暂栖”(perching)的连续性特征与可迁移的活动。然而,内在时间的活动几乎不会是静止的,对任何瞬时的意识的“暂栖”来说它都是内在易变与不稳定的。
聚焦的意向性内容(例如,这个房间伴随在我面前的电脑,以此为中心,我正在电脑上输入字母的时刻得以凸显)。这种中心是以一个已经成为过去的视域(horizon)或边缘(fringe)为边界(例如,在时间感上,我依然保留了我刚刚输入的句子的开头),并朝向一个预期的未来时刻(例如,这次输入的内容并未结束)。因此,时间意识的视域是易变的:“这种作为当下的此时此刻(因此并非只是被描述成这个样子,而是亲身的活着就是如此)马上就会溜向一种过去的当下。随后,这个结构进一步跳出视野:我并没有拥有这种即刻,并且我需要一种额外的深度将其攥在手心”[24]。这意味有关当下的时间体验似乎存在一个明显的悖论:一方面,当下作为一个整体、一个集合为我们暂时驻足于基本的意识提供了落脚点;另一方面,这一意识时刻无法从一股毫不停歇的流动中分离出来。因此,瓦雷拉沿袭了詹姆斯的建议,将这种在时间意识中占据重要位置的现象学体验称为“似是而非的当下”(specious present)。
时间意识的复杂结构之所以对我们的存在而言占据着重要的支配地位,还在于其具有以下特征:那里总是一个中心,当下的时刻伴随着一个柯斯梅利与汤普森进一步指出:“我们不仅能认识到一股源源不断的涌动或流动,而且还能认识到我们始终停滞在当下的时刻”[25]。这说明了在时间的流动中存在着现象学的不变量(invariant)。当我们处于正在进行的体验之中时我们可以同时区分出意识的内容正在发生着变化以及这些内容的给予方式。虽然时间意识的特殊内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但它们出现的方式并没有改变,即它们都是在一个延长的当下之中显现出的流动性。换言之,在一个延长的当下之中的内容的流动与涌出是显现的不变结构。尽管并非它本身具有任何特殊的现象内容,但是在这些内容中显现出了一种不变的现象结构。胡塞尔称这种不变结构为“活的当下”(lebendige Gegenwart)或“停滞而又流动的当下”(stehendströmende Gegenwart)[26]。这种当下具有完整的停滞-流动结构(standing-streaming),它是原初印象-滞留-前摄的持续操作的结果。说它是停滞的是因为其本身并没有在现象时间中移动,而是一种现象时间的基本结构。说它是流动的是因为它始终处于从将要发生(about-to-happen)到正在发生(happening-now)再到已经发生(just-happened)的持续变化之中。这种意向性转变是任何流动的意识体验得以呈现之基础。如图2所示。
最后,神经现象学提出使用神经动力学工具分析时间意识的具体工作假设。从神经科学的立场来看,将上述有关时间性的核心成分关联并整合起来是一项复杂的任务。其核心的问题在于这些不同的成分需要一个与活的当下的绵延相一致的同时性(simultaneity)框架或窗口。为此,瓦雷拉等提出了神经现象学在时间意识研究上的三个“工作假设”。
(1)每个认知活动都存在着一个单一和专门化的大尺度神经集合,其成为了认知活动涌现和运作的基础。这些认知活动包括知觉或活动状态(比如一个眼睛或头的移动),转瞬即逝的想法或记忆以及情感评价等等。上述认知活动的的时间尺度是在1s之内的一小段时间尺度(大约250-500ms的尺度之内)。这种时间尺度也称之为“1尺度”。(2)通过激活属于阈下竞争的神经集合中的神经元,使其产生快速的瞬时相位锁定(phase-locking),从而选择一种专门化的神经集合。因此,神经相位同步(以及去同步或相位离散)是时间意识的重要生物学标识。(3)这种神经相位的动态同步和去同步是当下时刻认知体验的神经基础,即在尺度1中的整合-驰豫过程(integration-relaxation processes)严格相关于当下意识活动。大尺度神经集合使得1/10尺度(10-100ms)中的基本感知运动和神经事件被整合到1尺度。一个神经集合必须有一个“驰豫时间”。在这个时间段中它产生、稳定,随后分叉(bifurcation)或相变形成一个新的集合[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