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得知：“先期治疗”方法的创始人盖瑞 柏拉第博士因心脏病在去世了，享年七十多岁。我很难过。他住在芝加哥郊区。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一年前。作为对他的纪念，我想与大家分享他的故事。
我与我老师Margaret Warner在中国办工作坊时，讲义里总有一篇题为《先期治疗》的文章（《中国心理卫生在杂志》2005年第五期，223-225页）。罗杰斯在定义论述来访者中心疗法时，给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来访者与咨询师这两个人之间有心理接触。在通常情况下，人们可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有一些人，由于种种原因，比如重度精神病，严重弱者，老年痴呆等等，很难与他人建立心理联系。现实中这些人往往被认为没有与人交流的能力，不能受益于心理咨询。然而，盖瑞柏拉第不这样认为。
Pre-therapy，先期治疗，顾名思义，是在常规性的心理治疗之前使用的一种方法，用来帮助病人建立与环境的联系，与他人建立心理联系。这个方法的理论与做法都惊人的简单，包括三个方面：（咨询师给来访者的）接触反馈，（来访者与环境的）接触功能，以及（来访者表现出来的）接触行为。接触反馈有五种：
情景反馈：描述在观察中注意到的病人对环境的注意；
面部表情反馈：描述病人的面部表情；
逐字反馈：重复病人含混不清的语言表达；
身体反馈：描述或模仿病人的身体动作；
重复：重复那些增加心理接触的反馈；如果病人一直没有反应，也可以每过一段时间重复已经做过的反馈。
接触功能和接触行为分三类：
现实接触：对人、地方、事务和时间的意识（客观世界）;
交流接触：对情绪、感受和感情的意识（自身）；
情感接触：通过字句来表达现实与感受（其它）。
貌似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方法，却有着惊人的效果，研究结果与大量的描述性案例都正式了这种效果。现在，在欧洲的一些国家，如比利时的一些精神病院，先期治疗是正规的治疗方法之一，而且医院所有工作人员，从医生到保洁员都学习了先期治疗方法，不仅在重度精神病人情感和行为失控时，大家都能人性而有效地对付出现的问题，而且他们能从根本上改善病人的生活质量。
不少“正常人”以为，心理功能“严重退化”的人已经没有“正常”的心理需要了，并且那些人不可理喻，“不要被妄想狂把你缠进去”，有一次一位精神科医生这样对我说。其实，那些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有效的与人交流技能的人，他们的内心需要与其他人是一样的，问题只是他们缺乏与他人交流的技能，因而他们内心特别孤独，特别需要别人的理解。先期治疗是一个与他们交流的有效的心方法，而且，不仅咨询师可以用，亲朋与家人也可以用。
下面举几个这方面的事例。
第一个例子，是柏拉第在《中国心理咨询杂志》上发表的那片文章里的。一位功能退化严重的老年妇女道拉茜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咨询师在陪伴她时终于听清了几个字，于是对这几个字进行反馈。十分钟后，她说出了完整的句子。
病人：[病人把她的手放在墙上)。冷。
治疗者：（把手放在墙上．重复这个单词。) 冷 (逐词-身体)（她一直握着我的手；…… 当我给她作反馈，她就会把我的手握得更紧。道拉茜开始喃喃地说一些支离破碎的词语。我很小心．只对我听懂的词作反馈。她说的话渐渐开始昕得懂了。)
病人：我已经不知道这是什么了。[摸着墙(现实接触)。] 墙和椅子对我已经没有意义。
(存在孤独)
治疗者：（摸着墙）你已经不知道这是什么了。椅子和墙对你已经没有意义。(逐词。身体)
病人：[病人开始哭泣（情感接性）。]
病人：[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话在了。这次她说得很清楚（交流接触）]我不喜欢这里。我太累了……太累了。
治疗者：（我轻轻地摸摸她的胳膊。这次是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我给她反馈）你累了，太累了（逐词）
病人：（病人笑了，她叫我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开始为我编辫子。）
第二个例子，发生在医院以外。一位懂得先期疗法的心理学工作者玛丽安开车带几位慢性精神病人出游。途中，其中的一位妇女突然把一只手臂高高举起，惊恐地大叫不止：“它把我吸进去了！它把我吸进去了！……”玛丽安镇静停下车，把其他人在公路旁的草地上安顿好，然后坐到那位妇女是身边，模仿着她的样子把自己的一只手臂举起来，陪着她大喊：“它把你吸进去了！它把你吸进去了！”这样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后，那位病人突然转向玛丽安，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对她说：“那是吸尘器。”在进一步的交流中玛丽安了解到，这位病人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在管教她时把开启的吸尘器的抽气口放到她手臂上，当她感觉到吸力时吓唬她说，不乖的小孩会被吸尘器吸进去，永远独自呆在黑暗中，再也出不来。
再举一个用于老年痴呆的例子。我以为老师的母亲患有帕金斯式病，到晚期智力功能退化严重，当亲友们去老人院探望这位曾经是科学家的老人时，发现她几乎完全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了。大家在难过之余，互相转告：不要再去看她了吧。她的女儿是为心理学家，并且学了先期治疗。有次女儿去探视，看见母亲在推上盖的坛子上反复地折小褶。女儿说：“哦，你在折褶子。”目前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是的。别怪我无理，我答应教会的人把这批活儿赶出来。”显然，“这批活儿”只是她的想象，但女儿只是把母亲说的话当真是的东西来反映。这样交流了一阵后，母亲的言谈越来越能表达她的内心，有很多表达虽然在表面上不合逻辑，但在上下文中很合理，甚至很有哲理。后来，这位女儿教很多亲友学习先期治疗的一些方法，使他们与她母亲的交流好多了，这对维系亲情、改善老人的生活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那么，盖瑞柏拉第是怎么想出这个“绝招”的呢？
下面的内容主要是根据2008年2月的一次谈话录音整理的。
柏拉第：我小时候，家里有母亲，继父，和同母异父的弟弟。我弟弟智力发育落后，还有精神病。后来我母亲也不幸患了精神病。那是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人们在这方面知识贫乏。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悟出了很多，我在这方面的直觉就是这么来的，好像侵入骨子里了似的――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从一个并不光鲜的起点。
因为我想当特教老师，大学本科我读的是师范。可是毕业时我发现自己更喜欢一对一的服务工作，于是我要读心理学博士。我上了芝加哥大学，有幸成为尤金简德林（注：罗杰斯的学生与同事，芝加哥大学教授，“聚焦”方法创始人）的学生。这是我成功的决定性因素之一。他教给我以人为中心与体验疗法。后来我由于生计需要在郊区的一所特殊儿童学校找到一份工作。我成功的三个因素到此聚齐了：家庭环境，以人为中心取向的学习，以及有精神症或弱智的服务对象。
但是我的工作单位允许我请外面的督导，从1966年起，尤金义务地督导了我不少年。我对重度精神病人的治疗有些成效，但作为一个业内新手，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成效有任何特别意义。尤金反复问我是怎么做的，并说罗杰斯在维斯康辛做的治疗精神分裂的研究时也没有得到这样的好结果。我回答不上来，说我只是按照罗杰斯教的方法去做，可能我做的比较好吧。可是他坚持说：不对。怎么也不放过我。
到1976年，有一次我终于可以用四五句话来概括我的方法的主要内容。我把这写在一个旧信封背面递给他。他看了，还给我，说：成了！
让我放开胆子想我也不会想到我能发表任何东西。之后的几年，倒也也平淡无奇。到1980年，我发表了两篇关于如何治疗幻觉的文章。我仍是个无名之辈。但同时，我知道我对精神病的了解是真的。1980年，伊州大学的发展残疾研究说邀请我作兼职教师，我欣然接受。他们对先期治疗有些兴趣。他们对这个方法虽不很理解，但感到确实有东西。可是，不久，里根总统上台，大砍学术经费。我的教职丢了，刚刚开始的研究机会也随之而逝。
在1976到1980年之间，我时不时收到来自一些在欧洲的大学的明信片，讨要我的文章。我有求必应，但除此之外，从未多想。后来，我终于想到也许可以到什么会议上去发言。我给在荷兰一位同行写了封信。你看我当时多么天真，我说：我知道你们有学术会议，但你们是否接受美国人？如果接受，我想去发言。收到的回信下了我一跳：他们说要专门为我开个研讨会！我差点没晕过去――我简直不知道天下有这种可能性！
当时我刚做了心脏手术，不过我们夫妇还是如期前往欧洲。研讨会一共五天。开始三天，他们只是认真听讲，用英语提问，又是也用他们的母语交头接耳，但没有一个人用英语对我们说一句话。
此时盖瑞的妻子吉尔插言道：我是心理剧专家，人群里有什么，一点儿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可是那两天坐在会场里，我都摸不着头脑。
柏拉第：我想，这次会议之后我就回家，洗手不干了。我心里难过极了。可是，到第三天，以为女士站起来，转身对大家说了些话，然后，他们大家说：“这是个突破！这是个突破！”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又讲了两天的课，然后回到美国。那时我可以连续讲五个整天的课。那是1984或85年。
第二年，这同一批人再次邀请我，我又去了，那个工作坊与前一次一样成功。
柏拉第：也就在那时，罗杰斯被邀请回来参加新的芝加哥咨询中心成立十周年庆祝活动。庆祝会上的发言名单是：卡尔罗杰斯，耐特拉斯金（注：罗杰斯昨早的学生之一），盖瑞柏拉第，尤金简德林，纳塔丽罗杰斯（罗杰斯的女儿，心理学家，艺术治疗师）。罗杰斯第一个发言，然后是简德林，然后就该是我。坐在那儿，我心想：我简直不可能在他们讲完话之后站起来说话呀！因为我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他们那儿来的！
终于，我鼓足勇气发了言。吉尔看到罗杰斯记了笔记。我讲完之后，他说：盖瑞的贡献很重要。我太高兴了。后来，当我与妻子和女儿站在一块儿时，罗杰斯走过来。他直视着我说：“别让任何人毁了你。”说完就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25年来，一发不可收。英国，苏格兰，德国，法国，比利时，荷兰，奥地利，意大利，希腊，罗马尼亚，乌克兰，俄国，中国，日本，南韩。我们没有到过中国，但我有一片文章在中国发表了。我确实去了南韩，并且在与那里的一些同行合作研究先期治疗与道家思想的关系。
现在，在比利时的一些医院，先期疗法得到广泛应用。有人正在欧洲建立一个培训网络。意大利有一个先期治疗研究所。那里的研究人员最近在就一个案例写文章，那位病人沉默50年，接受先期治疗后重新开口说话。在丹麦也有这方面的工作。我已经无法跟踪世界各地的进展了。
另外还有先期治疗国际网络，他们定期有自己的学术会议。2004年，盖瑞柏拉第因先期治疗被芝加哥心理协会授予终生成就奖。
谈话中，有人问：为什么先期治疗在欧洲发展这么快，却在美国几乎得不到认可？柏拉第与 华纳博士都认为，可能主要文化差异，欧洲比较有存在主义与现象学味道，而美国的心理学更多的是行为认知和精分。据说，早些年，柏拉第博士在学术会议上讲自己的工作，有同行会对他说：不可能！按照我们的理论对人的理解，你所报告的情况不可能发生！
不过，柏拉第博士说，先期治疗后来得到很多精神分析学派同行的认可。开始他不明白问什么，后来想清楚了：因为精分很注重心理发展。有时人们会吃惊地问他：“原来你不是个心理分析师！”
盖瑞柏拉第说，先期治疗得以发展，使很多人共同努力的结果。而我知道，他的妻子吉尔柏拉第，一位很有成就的心理剧专家，为了先期治疗的培训与组织工作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前两年有人在采访他们夫妇时问她问什么这样做，她说：“世上有很多心理剧专家，但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做先期治疗。那些病人太需要这个方法了。”
那次造访，我们还谈了很多，但我想先在这里打住吧。那次我问盖瑞，他的健康是否仍允许他去中国，如果可以的话，我愿做些努力。他和吉尔都笑了，说，二十多年前，医生就说他的心脏病很严重，说他只能再活两年，“可能我还在呢！”他说他的心脏应该可以，只是现在他又用坐骨神经痛，活动不方便。
我去年回国时与一位老师谈过请柏拉第博士去中国的可能性，但后来由于其它很多是，我没有跟进。同时，我心里其实也有些担心他的健康。不过，我的一些老师和同学说与盖瑞说好了，下个月在去看他。上星期四，我老是华纳博士还与盖瑞通了话。
现在，我们见不到他了。
我本想打开邮箱看看同行们多说了些什么，但是几天Gmail好像都有问题，打不开。那此刻就只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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