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恋:一篇导论
Zur Einfuhrung des Narzissmus( X,138-70 )
On narcissism:an introduction ( XIV,69-102 )
I
自恋这个词汇起源于临床描述,是Paul Näckel【1】于1899年用来描述一个人对待自己身体的态度,如同一般对待性客体的身体一一注视、轻拂,并且爱抚它,直到他藉此达到全然的满足为止。发展至这个程度,自恋具备了吸纳个体所有性生活之性倒错(perversion)的重要特质,而它于是将会显示出我们期待在所有性倒错研究中遇到的特征。
精神分析观察家后来惊讶地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自恋心态独有的特征竟然也出现于许多其他病患身上一一比方说,如同Sadger 早已指出的同性恋一一最终,似乎应该被描述为自恋之原欲(libido)配置,很可能远比已知的更广泛存在着,而且可能在人类的正常性发展过程中占有一席之地【2】。精神分析工作在精神官能症病患遇到的困境得到相同的推论,似乎这类自恋心态是造成病患不容易受到(精神分析)影响的原因之一。就这个意义而言,自恋并非一种性倒错,而是一种对于自我保存本能(instinct of self-preservation)之利己性(egoism)所补充的原欲,一定程度的自恋可以理所当然地归属于每一个生命体。
当试图将我们所知的早发性痴呆(dementia praecox)(Kraepelin)或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BIeuler)纳入原欲理论的假设中,一种促使我们专注于原始(primary)与正常(normal)自恋概念的迫切动机油然而生。这类我建议称之为妄想精神病(paraphrenic)【3】的病患展现两种根本特征:自大狂(megalomania),以及移转他们对外在世界——亦即人与事物的兴趣。后者改变后的结果是他们无法受到精神分析影响,不会因为我们的努力而获得痊愈。然而,妄想精神病患者远离外在世界的情形必须更精确厘清。罹患歇斯底里(hysteria)或是强迫性精神官能症(obsessional neurosis)的病患,随着病情恶化也会断绝与现实的关系。但是分析却显示他绝非切断与他人或事物的情欲关系(erotic relations)。他仍然将这些留存在幻想中;亦即,他一方面从记忆中撷取假想客体来取代真实客体,或是将假想客体掺杂入真实客体;另一方面,他拒绝启动欲达成与那些客体相关之目的所需之运动性活动(motor activity)。只有在这种情况下的原欲,我们才得以正当地冠上原欲“内转”(introversion)这个措辞,而这正是荣格(Jung)未予区别的【4】。妄想精神病患者则另当别论。这种病患似乎确实将他对外在世界之人与事物的原欲撤回,并未使用幻想中的人或事物加以取代。当他果真如此取代,这个过程似乎是次发的(secondary),而且是尝试复原的一部分,打算引导原欲回归到客体【5】。
问题出现了:精神分裂症的原欲自外在客体撤回之后结果如何呢?这些状态所特有的自大狂指出了一条明路。无疑的,产生自大狂的代价是牺牲客体原欲(object-libido)。从外在世界撤回的原欲被导向自我,因而产生了一种可以称为自恋的态度。但是,自大狂本身并非全新的创见;相反的,就我们所知,它是过去早已存在的某种情况经过放大与清晰化的表现。这让我们看待源自于吸纳客体灌注(object-catbexes)之自恋为次发自恋(secondary narcissism),被强加于遭受各种不同力量蒙蔽的原发自恋(primary narcissism)之上。
我必须特别强调我在此并不打算解释或进一步深入探讨精神分裂症的问题,我不过只是想将它处已经陈述过的内容加以汇集整理罢了【6】,为的是让我提出自恋这个概念更具正当性。
儿童与原始人类之精神生命的观察与看法。在原始人类中,我们所发现的特征,假如个别发生,可能会被归因于自大狂:高估他们的愿望与精神活动的力量、“思想全能”(omnipotence of thoughts)、一种对于语言之魔幻力量的信仰、以及一种应付外在世界的技巧一一“魔法”(magic)一一这显然是这些夸大前提下的合理应用【7】。我们对于这个世代的儿童发展相当难以了解,但我们期待在他们身上找到一种面对外在世界时正好相似的心态【8】。我们于是形成一种概念:原先存在着对自我的原欲灌注,其中某些后来被分配到客体,但(对自我的原欲灌注)基本上是持续的,并且与客体灌注(object-cathexes)维持着关系【9】,正如同阿米巴原虫的躯体与它伸出的伪足(pseudopodia)之间的关系。在我们以精神官能症症状作为起始点的研究中,这部分的原欲配置必然从一开始就不为我们所知。我们所注意到的只是这个原欲的放射物,亦即客体灌注,而这可以发射出去,也可以再度回收。大致说来,我们也见看到自我原欲(ego-libido)与客体原欲之间的对比(antithesis)【10】。其中一方愈被使用,另一方就愈变得匮乏。客体原欲有能力发展的最高阶段,可以从恋爱(being in love)的状态一览无遣,个体这时似乎宁可选择客体灌注,不惜牺牲自己个人;然而,在妄想症个案的“世界末日”幻想(或是自我察觉)中则截然相反【11】。最后,关于精神能量的区辨,我们因此得到一个结论:起初,在自恋状态中,它们一同存在,而我们的分析过于粗糙,难以将它们区分开来;直到客体灌注的出现,我们才能将性能量(sexual energy)一一亦即原欲一一与自我本能(egoinstincts)的能量区分开来【12】。
原欲理论的延伸一一依据我的观点,是个合理的作法——从第三个层面得到了强力支持,亦即来自于我们对于在继续深谈之前,我必须先点出两个引领我们进入这个议题核心困境的问题。我们正在谈的自恋,与已经被我们认定为原欲的初期状态的自体性欢愉(auto-erotism)的关系为何呢?【13】。其次,假如我们承认自我具有原始的原欲灌注,为何必须再将性原欲与自我本能的非性能量(non-sexual energy)区分开来?单一种类精神能量的假设,难道不能替我们省掉区分自我本能之能量与自我原欲,以及区分自我原欲与客体原欲的麻烦吗【14】?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必须指出我们必得假设与自我对等的单一体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存在于个体中;自我是必须被发展出来的。自体性欢愉的本能则是从一开始就存在;因此,为了产生自恋,必定有某些求西——一种新的精神活动——被加到自体性欢愉。
焦虑。我们厌恶舍弃观察而流于空泛的理论争议,尽管如此,我们不应该回避任何澄清的机会。的确,自我原欲、自我本能的能量等概念,既非特别容易理解,内容上也并不够丰富;欲建立讨论中的这些关系(译注:即前述各种本能之间的关系)的猜测性(speculative)理论,一开始得尝试确立一个定义明确的概念作为基础。然而,我认为那正是猜测性理论与建立在实证诠释之科学间的差异。后者不至于会忌妒探猜测(speculation)享有流畅、逻辑上不容怀疑之基础的特权,但是会乐于让自己满足于模糊而极难想象的基本概念,而在其发展过程中期盼能更清楚理解,或甚至准备好随时被其他概念取而代之。因为这些想法并非科学的基础,任何事都要依赖它们:其基础(译注:科学的基础)纯然只是观察。它们并非整体结构的底层,而是上层,它们可以在不破坏结构的情况下被取代或废弃。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在当今的物理科学,这些关于物质、力量中心、引力等基本概念的争辩不见得比精神分析的相当概念来得少【15】。
若被要求明确回答第二个问题,必定引发每个精神分析师莫大的“自我原欲”与“客体原欲”概念的真正价值在于它们得自于研究精神官能症与精神病病程关系密切的特性。将原欲细分成自我特有与依附于客体两种,对于区分性本能与自我本能之原初假设是一种无可避免的必然结果。无论如何,分析纯粹的移情精神官能症(transference neuroses)(歇斯底里与强迫性精神官能症)驱使我必须这么区分,而我只知道用其他方法解释这些现象已全然失败。
本能理论有助于我们找到自己的定位,但是在完全缺乏这个理论的情况下,我们或许会被允许,或是说我们有义务,着手尝试将某些假设演绎到它的逻辑结论,直到它最终失败或是被证实。还有各种不同论点支持性本能与其他,即自我本能,自生命一开始早已分开的假说,除了如此一个假说对移情精神官能症的分析有其实用性外。我坦诚单就后面这个考量(译注:这种区分对移情精神官能症分析有实用性的这种考量)而言并非毫不模糊,因为问题可能在于它原本只是一种中性的精神力量,经过灌注客体的动作后才成为原欲。然而,首先,这个概念所做出的这种区别,相当于我们一般对饥饿与爱之间的通俗区分。其次,某些生物学考量有利于这样的区别。事实上,个体事实上承担了双重实质:一个是为了达到自身的目标,另一个则是扮演一条锁链中的一个环节,此时他扮演的角色是违逆个人意愿,或至少不是自愿的。个体视性(sexuality)为自己的目标之一;但是从另一观点而言,他不过是他的生殖细胞质(genn-plasm,译注:或译“遗传基因”)的一个附属品罢了,他付出自己的能量供它支配以换取愉悦作为犒赏。个体只是传递一种(可能是)不朽物质,而本身终将凋谢的媒介——好比是限定财产的继承人,不过是该笔不动产的暂时持有者,而人生有时而尽,不动产却可永传承。性本能与自我本能的区分正可反映个体这种双重功能【16】。第三,我们必须记得,我们对于心理学的所有现行概念可能有一天会以一个器质性次结构(organic substructure)作为基础。因此,很可能是某些特别物质或是化学程序负责性的运作,并且将个体的生命延伸为种族繁衍【17】。我们正是考量这种可能性,才用特殊的精神力量来取代特殊的化学物质。
我大体上试着将心理学与其他不同本质的理论清楚地区分开来,即使是生物学派的思维。基于这个理由,我应该在这一点上明确承认区分自我本能与性本能的假设(亦即原欲理论)几乎不是建立于心理学基础上,主要却是得自于生物学的支持。然而,假如精神分析本身果真可以为本能提出另一更有用的假设,我绝对会秉持一贯的态度(我一向如此)放弃这个假设。看见至目前为止,这样的情形尚未发生。从最基本的、也是最长远的观点而言,结果可能是性能量——亦即原欲——仅仅是普遍存在我们心智之运作能量所分化后的产物。然而,这样的说法并不中肯。问题在于这些论述都是我们难以观察与认知到的,因此对于这样的论述不管是反对或是支持都毫无意义;这种原始同一性(primal identity)与我们分析兴趣的关联性之遥远,犹如所有人类种族的原始血缘关系,与获得法定继承权所需证明的血缘关系的距离一般。所有这些推测让我们毫无进展。既然我们无法等待另一种科学为我们提出本能理论的最终结论,最恰当的是成们应该籍由综合心理现象的方式,试着看看对这个生物学的基本问题会有甚么启示。我们得坦然面对犯错的可能性;但是我们不要因此受挫而放弃寻求我们最先采用(first adopted)【18】之假说——亦即自我本能与性本能之间的对比(这是因移情精神官能症的分析而被强力导引出之假设)——的逻辑意涵,也不要因为如此而阻碍我们检视最终结果是否毫无矛盾且收获丰硕,抑或是否这个结果也可以适用于其他疾病,譬如精神分裂症。
当然,万一原欲理论被证实已经无法解释后面这个疾病(译注:精神分裂症),那又是另一回事。这是荣格(Jung)(1912)坚持的,而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不得不进行这最后的讨论,而这是我所不乐见的。我宁愿选择依循史瑞伯(Schreber)案例分析所开启的历程来求得结论,舍弃任何关于其前提的讨论。不过,荣格的主张,不夸张地说,未免操之过急。他的立论基础太过贫乏。首先,他诉诸一个说法,说我自己已经承认,由于史瑞伯案例分析遇到困境,因此不得不延伸原欲概念(亦即放弃它的性内涵),转而将原欲等同于概括的精神兴趣(psychica1 interest in general)。费伦契(Ferenczi,1913b)在他对荣格的著作所提出的彻底批判中,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个错误诠释该被修正的部分。我只能证实他的批判,并且重申我从未如此(译注:如荣格说的)撤回我的原欲理论。荣格的另一个论点——我们无法认定撤回原欲本身足以造成正常现实感功能的丧失【19】——并不是论证而是权威性意见(dictum)。这“回避了实质问题”(begs the question)【20】,并且省略了讨论;因为这件事是否可能或是如何可能(译注:即前述,撤回原欲是否足以造成现实感丧失),正是应该要先研究的。在他接下来的重要著作中,荣格(1913)正好遗漏掉我老早就有的解决方法:“同时,”他写着,“这必须进一步列入考虑〔很凑巧的,这一点在佛洛伊德谈史瑞伯案例的著作中也提及(1911c)〕——性原欲(libido sexualis)经过内转(introversion)后导致灌注于‘自我’,正因此可能造成现实感丧失。以这种方式来诠释丧失现实感的心理学的确相当引人入胜。”不过,荣格并未进一步深入探讨这种可能性。在这篇文章的接下来几行(lines)【21】,他摒弃了这个观点,理由是这个决定因子“会导致禁欲隐士(asceticanchorite) 的心理学,而非早发性痴呆”。这种不恰当的模拟对我们解决这个疑问的帮助极少,从以下的考虑可以得知:这类的隐士,当他“尝试根除所有关于性的事物”(但仅止于一般概念中的“性”这个字眼),甚至不必要显露任何引发病态的原欲分布。他或许已经将他对于性的兴趣从人类身上完全移转开,不过可能将它升华至对于宗教、大自然或是动物界更崇高的关注,而非将原欲内转至他的幻想或是回到他的自我。这样的模拟似乎将区别源自于情欲来源与其他来源的兴趣之可能性事先排除了。让我们进一步回想,瑞士学派(Swiss school)的研究,不管多么重要,也只不过厘清早发性痴呆表现的两种特征——在它身上出现的情结(complexes),正是我们熟知出现于正常人与精神官能症个体的情结;以及在它身上出现的幻想情节与发生于通俗神话中的情节类似——但是,他们却未能解释任何更多的疾病机转。因此,我们可以驳斥荣格认为原欲理论无法成功地解释早发性痴呆,因而对其他精神官能症也已作废的主张。
Ⅱ
对我而言,直接研究自恋的道路上似乎存在着某些特殊的困难。我们进入自恋研究的主要管道可能依然是关于妄想精神病的分析。如同移情精神官能症让我们能够探索原欲的本能冲动(libidinal instinctual impulse),早发性痴呆与妄想症(paranoia)将可提供我们深入自我心理学的洞察力。再一次,为了了解正常现象中看似简单的事物,我们将必须转向互关于扭曲与夸大的病理学领域。同时,其他研究管道仍然维持畅通,藉此,我们可以获得更多关于自恋的学问。现在我将依下列顺序来讨论这些议题:器质性疾病、虑病症(hypochondria)以及两性之性爱生活(erotic life of thesexes) 的研究。
在评估器质性疾病对于原欲分布的影响时,我依循费伦契(Sándor Ferenczi)提供给我的口头建议。众所周知且视为理所当然的是,一个人若苦于器质性疼痛与不适的折磨时,往往会放弃对于外在世界事物的兴趣,只要这些事物无关乎他受到的苦难。更进一步的观察告诉我们,他也会从他的爱恋客体(love-objects)将原欲兴趣(libidinal interest)撤回:只要他受到苦难,就会停止爱恋。尽管这个事实的平淡本质,没有理由我们应被阻止将它转译成原欲理论的术语。因此我们应当这么说:生病者将他的原欲灌注撤回自己的自我,复原之后再度向外释放出原欲。诗人Wilhelm Busch 在牙齿剧痛时说道:“在他的臼齿窄洞中,凝若是着他的灵魂。【22】此处,原欲与自我利益(ego-interest) 有着相同的命运,并且再一次难以区分彼此。生病者熟悉的利己性(egoism)含括了两者。我们发觉它是这么的平常,因为我们很清楚在同样的情境下,我们的行为应该会一模一样。情侣的感情,即使再浓烈,也会因身体疾病而疏远,瞬间转为完全漠不关心,这样的主题已经被喜剧作家发挥得淋漓尽致。
睡眠的情况也类似疾病——都意谓着原欲的位置经由自恋性退缩(narcissistic withdrawal)而回到个体自己的自体(self),或更正确地说,回到睡眠的单纯愿望。梦的利己性非常符合这个脉络。暂且不论其他,我们在两种状态中都可以看到因为自我改变而导致原欲分配改变的例子。
虑病症类似器质性疾病,它表现出令人困扰而痛苦的身体感受,而它对原欲分配造成的影响与器质性疾病也是相同的。虑病症病患将对于外在世界之客体的兴趣与原欲撤回,其中以后者特别明显,然后将两者都集中于吸引他注意的器官上。虑病症与器质性疾病的差异此刻清楚呈现出来:后者令人困扰的感受基本上来自于明显的(器质性)变化;前者则非如此。但是,假如我们认定虑病症必然是对的,那么这就会完全符合我们对精神官能症病程的一般概念:它本身应该也有器质性变化。
然而,可能有哪些改变呢?在这一点上,我们将放手让我们自己的经验导引,而经验显示,如同虑病症那些令人不悦的感觉一样,令人不悦的身体感觉也会发生于其他精神官能症。我曾经说过,我倾向于将虑病症与神经衰弱(neurasthenia)及焦虑型精神官能症(anxiety-neuroses)归为一类,视之为第三种“真实的”(actual) 精神官能症【23】。如果我们推测其他精神官能症也同时会固定形成少许虑病症,或许还不至于太过离谱。我认为在具有歇斯底里上层结构(superstructure)的焦虑型精神官能症中可以找到最佳范例。此刻,具有一触即痛、有些改变,却非寻常意义下病态的常见器官原型,就是兴奋状态的性器官。在那种情形下,它充满血液、膨胀、湿润,并且是众多感觉的所在地。现在,不管援引身体哪一部位,让我们将它释放性兴奋刺激到心智的作用形容为“致性欲性”(erotogenicity),并且让我们进一步反思,性理论所依据的考量早就已经使我们习惯于一种概念,亦即身体某些其他特定部位——“致性欲”地带(‘erotogenic' zone)——可作为性器官的替代物,扮演类似于性器官的角色【24】。接着,我们只需多一道步骤。我们可以决定将“致性欲性”视为所有器官的共同特征,然后讨论它在身体某一特定部分中的增加或是减少。这些器官的“致性欲性”若有任何改变,灌注在自我的原欲或许也会有相对的变化。这些因子构成了我们相信为虑病症的基础,也构成了有如器官罹患实质疾病对原欲分配所可能造成的相同影响的基础。
我们很清楚知道,假如我们依循这个思考路线,我们遭遇的问题不只是虑病症,而且还有其他“真实的”精神官能症——神经衰弱与焦虑型精神官能症。让我们为此在这一点上先行打住。深入钻研这么尖端的生理学研究,并非纯粹心理学研究的范畴。我只会提到,依据这一观点,我们可以怀疑虑病症之于妄想精神病的关系,类似于其他“真实的”精神官能症之于歇斯底里与强迫性精神官能症的关系:亦即我们可以怀疑虑病症仰赖于自我原欲,犹如其他的“真实的”精神官能症仰赖于客体原欲一样,而源自于自我原欲的虑病性焦虑则与精神官能性焦虑互为对比。此外,既然我们已经熟悉移情精神官能症之生病与症状形成的机转——由内转至退行的路径——将会关系到客体原欲的堆积【25】,我们可能也逐渐接近自我原欲的堆积这个观点,也可能将这观点与虑病症与妄想精神病的现象关联起来。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好奇心必然会引发一个疑问——为何自我原欲的堆积必然会产生不愉快的感受?我自己将满足于这个答案:不愉快始终是高度压力下的表现,而发生的事情是物质事件场域的一个量(quantity)在此处,如同在他处,持续地被转化成不愉快的精神的质(psychicquality of unpleasure)。然而,产生不愉快的决定因子可能并非物质事件的绝对数量,而是诸绝对数量的某些特殊功能【26】。在此,我们甚至可以冒险触及一个问题:究竟我们的精神生命为何必须超越自恋的极限,而且将原欲依附于客体【27】?依照我们的思考路线,解答将再一次是:当原欲灌注到自我超过某一特定量时,这个必要性就会产生。强力的利己性是对抗生病的防护罩,然而,我们为了避免生病的最后法宝必然是开始去爱,而假如我们因为挫折而无法爱,那么我们注定得生病。这样的观点多少是依循诗人海法(Heine)关于《创世纪》(the Creation) 之心理起源的描述:
疾病无疑是创造背后所有推动力的最终因子。
籍由创造,我得以复原;
籍由创造,我变得健康【28】。
我们已经认定我们的精神装置(mental apparatus) 最初和最主要是一个被设计来支配兴奋状态的装置,否则这些兴奋状态会让人感到困扰,或是可能产生致病效果。让兴奋状态维持在精神层面运作,将那些无法直接往外释放的兴奋状态,或是释放兴奋时机不合宜者转向内部疏通,有相当大的帮助。不过,首先,不管内部运作过程在真实或假想客体中完成并无关紧要。两者的差异稍后才会显现——当原欲转往非真实客体(unreal objects) (内转) 而导致其原欲被堆积时。在妄想精神病中,自大狂容许已经返回自我的原欲进行类似的内部运作;或许,只有当自大狂失效时,自我之中堆积的原欲才会变成病态,并且启动复原程序,而这给我们一种疾病的印象。
在此我将试着稍稍深入探讨妄想精神病的机制,并且整合所有我觉得已经值得考虑的观点。依据我的看法,妄想精神病与移情精神官能症间的差异在于以下情形:前者因挫折而释放出来的原欲并未持续依附于幻想中的客体,而是撤回自我。自大狂因此形同对后者(意即自我)的大量原欲的精神掌控,这正好是移情精神官能症中内转至幻想的对应物;这类精神功能若失效则产生妄想精神病的虑病现象,这类似于移情精神官能症的焦虑现象。我们知道这种焦虑可以经由进一步的精神工作而获得解决,例如:转化症(conversion)、反向作用(reaction formation)或是建构保护机制(恐惧症) (phobias)。在妄想精神病中,相对应过程则是试图回复原状,而这造成显著的疾病表现。因为妄想精神病经常,即使并非总是,只是造成部分原欲脱离客体,我们从临床表征中可以区辨出三类现象:(1)呈现仍是正常状态或是精神官能症者(残余现象);(2)呈现病态过程者(原欲自其客体脱离,甚而自大狂、虑病症、情绪障碍,以及各种形式的退行);(3)呈现复原过程者,这时原欲再度依附在客体上,依循着歇斯底里(在早发性痴呆或是妄想精神病本体中)或是强迫性精神官能症(在妄想症中)的模式。这种全新的原欲灌注与原发的不同,因为它起始于另一层次,并且是在其他条件下【29】。这种全新的原欲灌注所带来的移情精神官能症,与正常自我情形下的相对应型态间的差异,应该足以让我们对于精神装置的构造有最深刻的洞识。
女性中许多种类的区别。如同客体原欲起初隐蔽自我原欲来回避我们的观察,婴儿(以及成长中的儿童)的客体选择(object-choice)的情况亦同,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他们的性客体(sexualobject)源自对于满足的体验。第一个自体性爱(autoerotic)的性满足感伴随着攸关生命的重大功能,而它的目的是自我保存(self-preservation)。性本能起初是维系于自我本能的满足上;直到后来它们才真正独立出来,而即使到这时我们仍得以辨识出那原始依附关系的迹象,即负责喂食、照顾以及保护儿童的人后来成为他最早的性客体:亦即最初是母亲或是替代她的人。然而,与被称为“依附(或依靠)”(anaclitic)或是“依附”(attachment)【30】型态的这一客体选择类别与来源肩并肩,精神分析研究揭露了我们未曾预期会发现的第二种型态。我们发现有些人后来在选择爱恋客体时并非以母亲,而是他们自己本身为典范,这在原欲发展遭受某些障碍的个体尤其明显,譬如性倒错(perverts)与同性恋(homosexuals)。他们很明显地寻求他们自己作为爱恋客体,展现出一种必须被称为“自恋”的客体选择。在这个观察中,我们有最充分的理由来促使我们才采纳自恋假说。
我们可以着手研究自恋的第三种方式是观察人类的性爱生活,以及它在男性与然而,我们并非断言人类应该依据他们属于依附或是自恋型态的客体选择而被截然分成两类;我们毋宁假设两种客体选择任由个人决定,纵使他可能偏爱其中一种。我们认为人原本就有两个性客体——他自己与哺育他的女性——据此,我们认定每个人都有一个原发自恋(primary narcissism),而这可能在某些个案的客体选择中展现其主导优势。
在比较男女性别时发现,两性在客体选择型态方面存在着根本差异,即使这样的差异的确不是一体适用。正确说来,完全属于依附型态的客体爱恋(object love)是男性的特征。它明显表露出性欲的高估现象(sexual over valuation),而这无疑是源自于儿童时期的原初自恋,也因此符合那个自恋对于性客体的移情现象。这种性欲的高估现象是恋爱中此一特殊状态的根源,而这种状态让人联想到一种精神官能性强迫现象(neurotic compulsion),就原欲而言,这可归因于宁可成就爱恋客体而使得自我匮乏殆尽【31】。女性最常见的型态所依循的路径并不一样,而这可能是最纯正、最真实的一种。随着青春期的到来,以往处于潜伏期的女性性器官逐渐成熟,似乎造成原初自恋的强化,而这对于真正的客体选择与伴随之性欲的高估现象的发展并不利。女性,尤其长大后面貌姣好者,会发展出某种自满(self-contentment)来弥补在客体选择方面被强加之社会限制。严格说来,这样的女性唯有爱恋她们自己时的强度堪与男性爱恋她们的强度比拟。她们的需求也并非取决于她们爱恋(loving)的方向,而是被爱(being loved)的方向;而符合这个条件的男性才能赢得她们的芳心。对于人类的性爱生活(erotic life)而言,这类女性的重要性评价非常高。这类的女性对男性最具吸引力,这不只因为美学观点,因为她们一向是最漂亮的,同时也持杂了引人入胜的心理因素。看来非常明显的是,另一个人的自恋对那些已经放弃自己部分自恋,并且正寻找客体爱恋的人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儿童迷人之处有很大程度是因为他的自恋、自满、以及难以接近的特质,恰似某些动物的魁力似乎在于它们不在乎我们,比如猫咪与大型猛兽。的确,即使是文献中常见之重大罪犯或是幽默大师,他们吸引我们注意的是其自恋一贯性(narcissistic consistency),而这种特质让他们的自我巧妙地远离可能会削弱它的任何事物。彷佛我们嫉妒他们能够维持一个幸福美满的心境——这是一种无懈可击的原欲状态,但是我们自己却早已舍弃。然而,自恋女性的无穷魅力也有其相反面;情侣的不满,他对于这名女性爱情的怀疑,他对其爱人谜样本质的抱怨,有一大部分是根植于这类客体选择型态的不一致。
或许在此我提出一则保证不算不恰当——如此描绘女性之性爱生活型态,绝非因为我存心刻意污蔑女性。除了我个人毫不偏颇的事实,我也认知到这些不同的发展路线符合极复杂的生物整体中的功能分化;此外,我倾向于认为许多女性爱恋是依据男性型态,并且发展出那一型态独有之性欲的高估现象。
即使是对男性保持冷淡的自恋女性,仍有一条通往完全客体爱恋的道路。在她们生育的孩子中,她们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对抗她们如同一个外来客体,而从自恋出发,她们后来可以给予这个外来客体完全的客体爱恋。此外,有其他女性不必等待孩子的到来才进行(次发)自恋(secondarynarcissism)到客体爱恋的这个发展步骤。在青春期前,他们感受到男性气质,而且顺着男性发展路径进行;这个倾向因女性特质逐渐成熟而降低之后,他们依然保有渴望男性理想(masculine ideal)的能力——这个理想事实上是他们自己曾经拥有之男孩本性(boyishnature)的幸存物【32】。
截至目前为止,我籍由暗喻方式的说法,可以籍由客体选择所需路径之简短摘要作个结论。
(1)根据自恋型态
(a)他自己现在是什么人(what he himself is) (亦即他自己)。
(b)他自己过去是什么人(what he himself was)。
(c)他自己想要成为什么人(what he himself would like to be)。
(d)曾经是他自己某部分的某个人(someone who was once part of himself)。
(2)根据依靠(依附)型态
(a)养育他的女性(the woman who feeds him)。
(b)保护他的男性(the man who protects him)。
以及陆陆续续取代他们位置的替代者。第一类型中的(c)案例必须等到稍后的讨论才得以证明其合理性。
自恋型客体选择对于男同性恋现象的重要性必须在另一脉络中考量【33】。
我们已经假定并且构成原欲理论其中一项假设的儿童原发自恋,并不容易经由直接观察来领会,反而较容易从他处推论来证实。当我们看到双亲以满怀爱意的神情对待他们的孩子时,我们必须视之为他们本身早已舍弃之自恋的复活与再现。就我们所知,由高估现象(over valuation)所构成之可靠的指标主宰着他们的情绪态度,而我们已经认定高估现象是客体选择时的自恋印记(narcissistic stigma) 。因此,他们有股强迫性的冲动要将所有的完美特质归于儿童——在审慎观察后却发现并非如此——并且掩饰与遗忘他所有的缺点。(附带一提,否认儿童的性特质与此有关)。此外,为了迎合儿童所好,他们倾向于中止所有文化涵养的运作,而这些却是他们本身的自恋被迫得尊重的,并且代表儿童重新要求自己放弃已久的特权。儿童的际遇应该比双亲好一些;他理应不会受制于他们(双亲)已经认定为生命中极重要的必备物。疾病、死亡、放弃享受、限制个人意志,都不会影响他;自然与社会法则都会投其所好而被废除;他将再一次真正成为创造的焦点与核心——“婴儿陛下”(His Majesty the Baby)【34】,就如我们对自己曾经拥有的奇想。儿童将会实现那些双亲渴望实现却终究未能如愿的梦想——男孩将会取代父亲的位置,成为伟人与英雄,而女孩将会与王子结婚,以补偿母亲迟来的心愿。自恋系统中最棘手之处,亦即自我的永恒,因为被现实无情地压迫着,只有透过儿童才能得到保障。如此令人动容而本质却如此幼稚的双亲之爱,其实不过是双亲自恋的重生罢了,当它被转变成客体爱恋时,所暴露的正是它过去的本性。
Ⅲ
儿童原初自恋所面临的困扰,为了保护自己免于这些困扰而出现的反应,以及被迫这么做所依循的途径——这些是我建议搁置不谈的议题,将它们当作仍待探索的重要工作领域。然而,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可以用“阉割情结”(castration complex)(男孩是对于阴茎的焦虑——女孩则是对于阴茎的嫉妒)的型式凸显出来,并且视之为早期性活动受到抑制带来的影响。当原欲本能(libidinal instinct)从自我本能分离出来并且对抗它们(自我本能)时,精神分析研究通常能让我们追溯原欲本能历经的变迁;但是在阉割情节的特殊领域中,它让我们可以推断一个新纪元与精神情境(psychical situation)的存在,而在其中依然联合运作并且紧密连结的这两种本能以自恋兴趣(narcissistic interests)的姿态现身。阿德勒(Adler,1910)就是在此脉络中得出他的“男性抗议”(masculine protest)概念,他几乎将此概念的地位提升为构成个性与精神官能症两者唯一的动机力量,此外,他并非将此概念构筑在自恋(因此依然是原欲)的趋势上,而是在于社会价值上。精神分析研究从一开始就认同“男性抗议”的存在与重要性,但是,与阿德勒相反的是,精神分析认为它的本质是自恋,并且源自于阉割情结。“男性抗议”与个性的形成有关,并且与许多其他因素共同产生个性,然而,它却完全不适合用来解释精神官能症的问题,关于这一点,阿德勒的考虑完全放在于它们对待自我本能(ego-instincts) 的方式。不论在治疗精神官能症时所遇到的众多阻抗中,阉割情节如何强烈地引人注目,看见发觉将精神官能症的形成置于阉割情结的狭隘基础上相当不可能。附带一提,我所知道的一些精神官能症案例,“男性抗议”,或是我们称为阉割情结,并未造成病态,或甚至完全没有出现 【35】。
对于正常成人的观察发现他们过去的自大狂已经减弱,而我们据以推测其婴儿自恋的精神层面特征也已消逝。他们的自我原欲蜕变成什么呢?我们是否应该假设所有的自我原欲已经转变成客体灌注(object-cathexes) ?这样的推测明显悖离我们的整体论述方向;然而,我们却可以在另一个有关潜抑心理学(psychology of repression)疑问的解答中得到启示。
道德观念出现矛盾时,这些冲动会经历起起伏伏的致病性潜抑现象。我们绝非因此认定当事人仅在理智层面知道这些观念的存在;我们一直都认为他将这些观念当作自己的标准,并且恪遵这些观念对他的要求。我们已经说过,潜抑源自于自我;更精确地说,它起源于自我的自尊(self-respect)。一个人所沉缅或至少意识层面彻底研究的相同想法、经验、冲动以及欲望,会被另一个人极度愤慨地否定掉,或甚至进入意识层面之前就受到抑制【36】。两者间的差异——其中具备潜抑的条件因子(conditioning factor)——可轻易地,藉由一种说法来表达,这种说法让前述差异能够用原欲理论解释。我们可以说其中一个人为自己设定一个理想(ideal),而他据此来衡量自己的真实自我,而另一个人却未设定这样的理想。对于自我而言,形成一个理想将会是潜抑的条件因子【37】。
我们知道,当原欲本能之冲动与个体的文化与理想自我(ideal ego)现在成为在儿童期被真实自我所享有之自我爱恋(self-Iove)的目标。个体的自恋被转移到并现身于这个新的理想自我,而这个理想自我正如同婴儿期自我(infantile ego),发觉它自己拥有所有珍贵的完美特质。就原欲而言,跟往常一样人们在此再度证实自己无法放弃过去曾经享有的满足感。他不愿意放弃儿童期的自恋性完美(narcissistic perfection);随着自己的成长,当受到别人的训诫与自我严厉批判的觉醒之干扰而不再保有那份完美时,他试图在一种自我理想(ego ideal)的新型式中回复那份感觉。他所投射出去到他前面作为他的理想者,就是他在儿童期失去之自恋的替代品,当时他就是他自己的理想【38】。
我们很自然地被引导去检验这个理想形成与升华在(sublimation)之间的关系。升华的过程关系到客体原欲,在于本能可以将自身导向一种有别于、并且远离性满足的目标;在这过程中,重点在于偏离(deflection from)性特质。理想化(idealization)过程与客体(object)有关;据此,客体本质丝毫未经改变,却在个体心中被夸大与擢升。理想化可能出现于自我原欲,也可能位于客体原欲的范围内。比方说,性欲的高估现象就是对客体的一种理想化。升华所描述的与本能有关,而理想化则与客体有关,这两种概念必须区分清楚【39】。
自我理想的形成经常与本能的升华混淆,以至于蒙蔽我们对于事实的了解。一个已经用崇高的自我理想采取代其自恋的人,未必已经成功地升华他的原欲本能。自我理想的确要求这样的升华,然而它却无法强求升华;升华依然是一道特殊过程,自我理想可以助长这个过程,但是升华的实践却是完全独立于任何这类的助长。正是在精神官能症个案中,我们在其自我理想的发展与其原始原欲本能升华的程度间,发现潜能的最大差异;一般而言,欲让一位理想主义者信服其原欲所在不得当,远比说服一般人的难度高出许多,因为后者比较没那么自以为是。再者,自我理想的形成与升华与精神官能症之间的因果关系有相当大的差异。如同我们得知地,一个理想的形成提升了自我的需求,并且是促进潜抑最强而有力的因子;升华是一道出路,经由这条出路,无须透过潜抑即可满足那些需求【40】。
我们并不讶异于果真能够找到一个特别的精神部门,负责监督从自我理想确实可以获致自恋满足,并且依循这个既定目标持续不断地监督真实自我【41】,并且将由那个理想来衡量真实自我。假使这么一个部门确实存在,我们或许无法称之为发现(discovery)——我们不过只能辨认(recognize)它罢了;因为我们可以回想到我们所谓的“良知”(conscience)有其必备的特性。辨认出这个部门让我们能够了解所谓的“被注视妄想”(delusionof being noticed),或是更正确地说,被监视(watched),而这些正是妄想疾病非常鲜明的症状,也可能出现于独立形态的疾病中,或是穿插在移情精神官能症中。这类病患抱怨他们的所有想法被别人所知,而他们的行动也被监视或是监督;他们藉由第三人称发言为特征的声音得知这个部门的功能(“她现在又在想那件事了”,“他现在要外出了”)。这个抱怨理所当然;它描述的是事实。监视、发掘、批判我们所有的意图的这类力量的确真实存在着。事实上,它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一般生活中。
被监视妄想以一种退行的型态呈现出这种力量,因而显露出它的起源以及病患反抗它的理由。因为促使个体形成一个自我理想的力量,这个由良知代表扮演看守者的自我理想,乃是来自其父母的批判性影响,随着时间推移,再加上那些训练与教导他的人,以及周遭为数众多却难以定义的所有其他人——他的同伴——以及舆论。
如此一来,基本上属于同性恋的大量原欲被导入而形成自恋性自我理想(narcissistic ego ideal),并且在维持它的过程中找到宣泄与满足。基本上,良知的建立起初是因父母亲的批判,随后走社会批判的一种具体表现——这个过程会反复发生,当主要来自外界的禁令与阻碍产生了潜抑的倾向时。声音,以及不确定的大众,再度被疾病带到幕前,良知的淡化因而以一种退行形式被重现出来。然而,对于这个“审查部门”的反抗起源于个案盼望(与他的疾病根本特性一致)自己可以不受制于这些最初来自父母亲的影响,也起源于他从他们身上撤回同性恋原欲。他的良知随后以一种退行的型态挑战他,如同一种来自于外界的敌对影响。
妄想症病患的抱怨也显示良知的自我批判(self-criticism)与作为良知基础的自我监测(self-observation)根本上不谋而合。因此,已经取代良知功能的心智活动也将它自身安放在为内在探查而服务,而这为哲学提供了智性逆转的题材。这与妄想症病患建构臆测系统的特有倾向可能有某些关联。【42】
倘若在其他领域中也可发现这个严苛之监测部门活动的证据——这个部门被提升进入良知与哲学式自省——对我们当然有无比的重要性。我在此会提到Herbert Silberer 说过的“功能性现象”(如nctional phenomenon),这是对于梦的理论少数没有争议且珍贵的补充之一。诚如大家所知,Silberer 曾经指出在睡眠与清醒之间的状态,我们可以直接观察到思考转译成视觉影像,但是在这些情况下,我们得到的通常并非是一种思考内容(thought-content)的表征(representation),而是这个人奋力抗拒睡眠之其实状态(乐意、疲惫……)的表征。同样的,他也曾经指出某些梦或是某些内容片段的结论仅仅代表作梦者对于睡眠与清醒的切身知觉。Silberer 因此示范了在梦形成的过程中,监测——指妄想症病人之被监视妄想的那种意义——所扮演的角色。这部分并非时时都在。我忽略它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它在成自己的梦中未曾扮演重要角色;对于有哲学天赋而且惯于内省的人,它可能变得相当鲜明【43】。
我们在此可以回顾一下我们已然发现梦的形成是在一套审查制度主宰下才能产生,而这会强迫扭曲了梦的思维(dream-thoughts)。然而,我们并非将这套审查制度描绘成一股特殊的力量,而是挑选这个术语来指称管理自我的潜抑倾向的一面,亦即被转向至梦的思维的那一面。假如我们更深入探讨自我结构,我们也可能在自我理想与良知的动力表达(dynamic utterances of conscience)中辨认出梦的审查者(dreamcensor)【44】。假使这个审查者即使在睡眠中也维持某种程度的戒备,我们可以暸解到它被建议的自我监测与自我批判动作——籍由如下的思维:“他现在太困了,无法思考”,“现在他正清醒过来”——如何对于梦的内容带来贡献【45】。
在这个地方,我们可以试着来讨论一般人与精神官能症病患对于的自尊(self-regarding)的态度。
首先,自尊对我们而言是自我的大小尺度(size of the ego)的表示;决定那个大小的是那些不同元素,是无关紧要的。一种自我能力的展现;有哪些不同的成分?哪一个决定能力大小?两者间并无相关。一个人拥有或是实现的每件事,他的经验已经证实之原始全能感的所有遗迹,都助长其自荐的提升。
运用我们对于性本能与自我本能间所做的区别,我们必须认清自尊对于自恋原欲(narcissistic libido)有特别紧密的依赖关系。在此,我们有两个根本事实可以左证:在妄想精神病中,自尊得到提升,而在移情精神官能症中却是降低的;此外,在爱恋关系中,不被爱(not being loved)降低自尊感,而被爱(being loved)却提升自尊感。就如我们曾经指出的,自恋型客体选择的目的与满足感就是被爱【46】。
再者,我们很容易观察到原欲客体灌注(Iibidinal objectcathexis)并不会提升自尊。依赖爱恋客体的结果是降低那种感觉:恋爱中的人是卑微的。恋爱的人,好比是丧失他的一部分自恋,而这仅能由被爱来取代。从所有这些角度而言,自尊似乎与爱恋中的自恋元素持续维持一个关系。
了解到自己因为精神或是身体疾病而导致无能(impotence),自己没有能力去爱,对于自尊会有极严重的降低效果。依照我的判断,此刻我们必须找出自卑感的一个来源,这种自卑感是受苦于精神官能症的病患所经验到,而且经常报告的。然而,这些感觉的主要来源是自我贫乏,因为极大量的原欲灌注已经从它身上撤离——亦即,导因于不再受掌控的性倾向对于自我造成的伤害。
阿德勒(Adler)(1907) 是对的——他坚信若一个具有活跃精神生命的人坦承自己某个身体器官有缺陷,那会是一种鞭策效应,而且藉由过度补偿(overcompensation)会激荡出更高水平的表现。然而,假使我们遵循阿德勒的例子而将每个成就都归因于一个器官的原始缺陷,那未免过于夸张。并非所有艺术家都是视力不良的残障者,而也并非所有的雄辩的演说家原先都苦于口吃。有许多成就非凡的例子都有与生俱来的优越器官机能。精神官能症的病因中,器官缺陷与发展瑕疵扮演的角色并不特别重要——非常类似于目前活跃的感官知觉题材在梦的形成中所扮演的角色。精神官能症利用这类缺陷作为借口,就如同他们会利用其他任何适当的因子一般。我们可能会被诱使去相信一个女性精神官能症病患,当她告诉我们她生病是无可避免的,因为她长相丑陋、肢体残障、缺少魅力,所以不可能有人会爱她;但是,接下来这一位精神官能症病患给我们更多启发——即使她似乎比一般女性更具魅力且被追求,但是她却坚决维持其精神官能症以及对于性的厌恶。大部分歇斯底里症的女性在其同性族群中都较具魅力,长相也较漂亮,反过来说,在社会底层中长相丑陋、器官缺陷与孱弱并不会增加这些人罹患精神官能症的机率。
自尊之于性爱的关系——亦即,自尊之于原欲客体灌注——可以简要地用底下的方式表达。我们必须区分两种情况,依照性爱灌注(erotic cathexes)属于自我和谐的(ego-syntonic),或是相反,已经遭到潜抑。在前一种情形中(此刻原欲的使用是自我和谐的),爱恋如同自我的其他活动一样接受评估。就涉及渴望与剥夺而言,爱恋本身会降低自尊;被爱、自身的爱获得回报、并且拥有其爱恋客体,将自尊再一次提升。当原欲被潜抑时,性爱灌注令人感觉到自我被严重耗尽,满足爱恋是不可能的,而重新充实自我只能籍着从它的客体撤回原欲才能达成。客体原欲返回自我并且转变为自恋代表了【47】,也可以说,再次重温快乐的恋爱;另一方面,这也是事实:一个真正快乐的恋爱要符合客体原欲与自我原欲无法区分的原初情境(primal condition)。
这个主题的重要性与延伸性,无疑为我多加上一些略微凌乱串连的评论找到正当的理由。
自我的发展有赖于脱离原发自恋,并且引发一股恢复那个状态的旺盛企图。脱离的过程是将原欲转移至一个外界所强加的自我理想而达成;而满足感则是经由实现这个理想而达成。
同时,自我散发出原欲客体灌注。自我因成就这些灌注而变得贫瘠,如同它成就自我理想一样;而藉由自我在客体得到的满足感,它再一次充实自己,如同籍由实现它的理想所得到的满足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