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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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隆基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6
9787563344949
49.80


 我想这是金庸小说对器道体用之争的最后回答:至高之侠,主客观合一,物我相融。《笑傲江湖》讲气剑二派争斗之愚蠢,本是有所寓意,而综观金庸小说,欲得最高武功,还是甩开此类之争,以无为为本。《笑傲江湖》中,风扬清教令狐冲”根本无招,如何可破”?令狐冲“孤独九剑”总诀三千字,却“不相连贯”,使令狐冲终于得到武功的最高境界。

无怪乎获得最高内力的人,几乎全是愚拙之人,甚至文盲。《射雕英雄传》之郭靖,《侠客行》之石破天,《连城诀》之狄云,等等。

因此,武功的层层提高,是从剑术,到修养获得内力,到读书得到文功,最后是跳出功利的器道观,“散去武功”的无功之功,是“无为”而得到的“无不为”。

《倚天屠龙记》剑上铭言“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书中人物对此理解不同,金学家也各有一说。我的理解是,倚天之剑,不用,是最超越的使用。正如《射雕英雄传》全真派开创者王重阳,宁愿把武学经典束之高阁,不练其功。4

小说无法避免道德价值问题。中国俗文学的一贯传统,是道德架构非常严格,局部性细节生动有趣。因此,传统武侠小说,必须以正克邪善胜恶为主要线索。结局时,一切都报。

金庸小说,善恶的处理,却不循此格局。经常是满江湖鬼魅魍魉无一个好人。《雪山飞狐》四个侠士的后代,累结互杀之仇,全是抢宝盗贼;《天龙八部》四大恶人公然追求遗臭万年;《连城诀》的狄云遇到的坏人,一个比一个穷凶极恶,杀戮无所顾忌,最后面对群凶乱斗,主人公只好长叹而去。

正邪之分,更不存在。《倚天屠龙记》与《笑傲江湖》中,都有魔教,或邪教。(注7)“中原正派”称为正宗。魔教内部抢夺教主地位,政变迭起,阴谋互杀;但是正宗的武林五岳,为抢夺盟主地位,打杀更加惨烈。

中国人没有至高神性的概念,各种人格神,来自英雄崇拜祖先崇拜,因此“功德”高的人物,容易产生自我神化的错觉,部下竞相以谀词求宠,更加强错觉。金庸小说中有许多此种自大成狂的人物。《侠客行》的白自在,觉得“上下五千年,没一个及得上我”;《天龙八部》星宿派祖师丁春秋的门徒,借尊师为名,以互比谀辞为能事。《鹿鼎记》神龙教主洪安通,在荒唐的崇拜仪式中,飘飘然自命神仙;《笑傲江湖》左冷禅之辈,以抢夺霸权为策划几十年的毕生事业。

在此类人物之下,“忠义”无从谈起。一旦旧主术败被杀,改朝换代,部下一样阿谀成风。

忠于民族国家,应是大义所在。爱国主义是最起码道德。但是金庸小说质疑这个“绝对标准”。《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立志“驱除鞑虏”蒙古人,却爱上蒙古公主赵敏,不理所有江湖豪杰不能娶“异族妖女”的警告;《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尽在帮康熙消灭反清势力。中国人的观念是,一个朝代立足时间够长,就获得正统。后于康熙的乾隆,却在《书剑恩仇录》中成为陈家洛“反满抗清”的对象。正统真是难说的事。

中国的伦理,常被解释为家庭中心,孝道本位。可是金庸小说中的武侠乱斗,大部分理由是为报家族门派之仇。孝道为杀人提供道义。《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为父复仇,修炼“辟邪剑谱”,变得异常阴毒,杀人无数;《碧血剑》中夏雪宜为父仇,用过分残忍的方式杀灭仇家;《雪山飞狐》四个家族,百年积仇,互相无所不用其至;《天龙八部》中游坦之浑浑噩噩,报家仇的初衷却是很清楚。

慈心母爱,是最绝对的善,过执后一样可怕。《天龙八部》中的叶二娘,因失去儿子,竟然每天要杀一个小孩泄愤。

当然既为武侠小说,就当打打杀杀。但是既为侠客,打杀也要说出一个道义,金庸小说让我们看到,任何无节制的杀人,都能说出一个堂皇的道义。各种人物以各种理由缠斗不休,让人开始怀疑依道义而行杀戮本身的道义。

金庸小说中唯一绝对正确的道义,不可能批判的道义,善侠的最高标准,是制武止争。《倚天屠龙记》郭靖冒死恳求铁木真收回屠城之令,丘处机苦谏援兵止息干戈;《神雕侠侣》的一灯法师,被打吐血而不还手,以功德化解恩怨。

金庸笔下最了不起的英雄是《天龙八部》的肖峰,当慕容博再起宋辽战端,肖峰作为契丹子弟,却*退辽兵,最后,为赎对本民族“不忠”,自杀以谢罪。制止大规模战争,比爱国主义更为高尚,是武侠精神的最大超度。

小说的结尾方式永远是一种道德裁判。由此,我们又回到上一节的命题:至侠非侠——息争之后,武功自废。所以,金庸笔下的大部分英雄人物,终于归隐。《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去国离乡,隐居海外;《神雕侠侣》杨过与小龙女隐居于深山中的“活死人墓”;《笑傲江湖》令狐冲去作寻常百姓。上一节说散功是武功的最高境界,这一节我们发现止争是侠义的最高境界。5

上面讨论的两个问题,包含着一个更普遍的寓意:再好的道理道义道术,过于执着,不仅为自己招祸,而且危害社会。

对武术过执,会走魔入火,为武痴武呆子。《笑傲江湖》中所有练辟邪剑法者,无一善终;任我行过于专心练“吸星大法”,给东方不败钻了空子推翻,然后东方不败迷练《葵花宝典》,挥刀自宫,信用佞臣,又被任我行击杀。《倚天屠龙记》梅超风练《九阴真经》,竟然把“摧敌首脑”解为用手指插入敌手头颅,而且真的实行此残杀法。此种武功执着,实为杀人成癖。

可能是因为武侠题材,腐儒在金庸小说中并不多。一旦有人引用儒家伦理,往往是要做实在不讲理之事。《神雕侠侣》中杨过与其师傅小龙女相爱,郭靖要杀他们,因为违反“礼教大防”。

对佛法过执,为迂僧邪僧糊涂和尚,金庸小说中此种人物很多。在此我说一下金庸的民族观问题。我们可以看到不少大恶人是胡僧:《连城诀》的吐蕃血刀僧,《神雕侠侣》中的金轮法王,《鹿鼎记》中的吐蕃国师桑结,等等。但是,另一方面,金庸从未赞美“夷夏之辨”之类的狭隘心理。除了反抗侵略是大义所在(如《书剑恩仇录》),金庸的英雄人物经常是外族人。(注8)那么,如何解释那么多凶恶胡僧?我想这是因为盛于汉人中的佛教各宗,仪式大都求简,相比之下,藏传佛教的仪式就铺陈繁复,看起来类似执着。所以《天龙八部》中的吐蕃圣僧鸠摩智,大智大慧的佛学大师,以精通佛典名于世,一旦修成武功,却横蛮无理,一意孤行,想称霸天下。金庸写的是胡僧,实际上说的是走魔入火的邪僧。

反过来,金庸笔下令人喜爱的和尚,常是不守清规。《天龙八部》三雄之一虚竹,无法抵御诱惑:“被骗”吃酒肉,“被诱”与女人睡觉。他只是心地纯厚,相处随意,因此虽然长相不佳,却深得女人喜爱,既成为武林高手,又成为天下神医;《射雕英雄传》中的洪七和尚,武功高强,爱助人度人,同时不拘行迹,好美食。很多论者指出是以民间传说中的济公和尚为蓝本。

恶侠的一大特征是执着,而适度,守中,是最后尺度,守此也能福泽天下。

一个最好的寓言是《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修习“乾坤大挪移”的故事。练头六层时无阻滞,第七层有十九句未练成。张本是一个适可而至的人,索性跳过,见好就收,却恰好成就了他。原来那十九句正好是祖师想错写错。全盘照练,就会全身瘫痪,甚至自绝经脉而亡。6

总结上面三章的讨论,或许可以说,金庸小说寓言了中国人思想的三条“背景共识”:以不为为成就至境,以容忍为道德善择,以适度为思想标准。

以不为为至境,因此取得任何成就的最佳途径,是不存机心,不切切于功利。

以容忍为善择,因此任何道德标准都不是绝对的,只有礼让息争是永远的善。

以适度为标准,因此任何思想不宜执着过分,唯有圆融守中,才不会堕入恶行。

回到本文开头提出的课题——寻找中国人的民族共识。以上三条,或可当之。其他的中国民族道德——如忠孝节义,仁义理智信;其他的中国民族性格,如勤劳苦干,节俭自力;甚至中国人的民族实践,如每过一段时间要均贫富,例如以仁政代暴政,例如几乎从来不打宗教战争——都可以看成这些底蕴的推演,而且,理想上,应当以这些底线为判断尺度。金庸小说中,得到读者同情的人物,多少具有以上品质;而令读者难以认同的人物,都是明确违背这几条共识。

进一步说,任何思想或宗教,要在中国人中站住脚,看来都要以此共识改造,淡化不尽对应的部分:儒家的中庸克己,道家的清虚修持,佛教的积德度众,禅宗的活参无碍,民间宗教的泛神和适,都是如此。

这不是说中国人有此品格,从而高人一等,世界之最。李泽厚就认为“不执着”是中国人的大缺点。(注9)一些中国人的“丑陋性”,中国民族性格中的一些弱点,也是从这几条共识发展出来的。

例如,不少人认为中国人缺乏“浮士德精神”,不能以追求真理本身作为人生目的,只作为工具。在求知上过于实用,障碍科学思想的发展。的确,浮士德如果出现在金庸笔下,也是个武呆子。但是中国人拒绝泛科学主义,不能说完全没有任何好处。

不少人认为中国人本性非宗教,受限于工具理性,不追求人生或宇宙的根本至理与本体性,难以从有限中体验无限性。因此文明古老却神格不立,不仅无法建立一种教义,反而民间神越弄越散,思想家则把超越的要求越降越低,不是“良知为本”,就是“我心即佛”。但是反过来说,超越性在基础中,神性无所不在,不拘一格,因此任何宗教,只要不过执,任何上帝,只要能礼让其他神格,都可以融入中国文化。如果某种宗教或主义的信奉者,幻想改变中国人的这些背景共识,最后总会造成灾难。

我想,超越性落在基础共识中,对中国文化构成的最大的困难,是难以把超越的无限性,置于人生有限体验之前方。由此,超越就无须追求,反而成了“退一步”才能取得的事。所以本文一开始说的金庸小说为成长小说,成熟的标志,就是退出江湖,退而得超度。

大部分过日子的老百姓不得不讲功利,追求超越的自觉性就相当低。(注10)崇道讲的是延寿益年,礼佛追求现世报应。尤其是********,常常由于“急起直追”,落入急功近利,不断地从一个极端跌倒另一个极端,“矫枉必须过正”,上述共识一时完全淹没。

《鹿鼎记》中的神龙教让人哭笑不得,却是中国人不久前在做的事。而且此类狂风卷来,难以独善其身。《笑傲江湖》的江湖夺霸风波,躲入音乐世界的刘正风,想逍遥而不得。于是金庸小说中有许多被拔离共识的悲剧人物,无奈卷入,无辜被害,甚至无心而杀人。

因此,说中国人思想中有这些共识,不等于说中国人本性已经超然,都能达成大善大德。反过来,说现代的中国人很少想到这些品质,也并不说明********人已经不再具有这些共识。凡有中国人在的地方,都耽读金庸小说,就是这些共识依然存在的明证。

哈贝玛斯式的理想——对社会交流范式进行批判反思,追索规范的合法性,以建立社会的“合理性”——在********人社会里,有实现的可能。

注:

(1)陈墨《金庸小说赏析》(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6)一再指出某一本金庸小说是某一种思想的寓言,但是他似乎并未作综合的结论。

(2)陈山《中国武侠史》(上海三联,1992)有专章讨论武侠小说反映出来中国民族性中有“侠义传统”。他也看出新武侠有所不同,因为“打破了正邪分明的人物类型”,但是他没有以此修正他的结论。

(3)陈墨《新武侠二十家》(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2)指出:“金庸小说中的一个较为普遍的模式,是写少年武士的成才之路”。(56页)他又指出:归隐是“金庸小说人物的一种共同的归宿模式”。(60页)。我加上的,只是成才与归隐中间的关联。

(4)当代思想家中,反对哈贝玛斯“共识”论者,大有人在。例如Luhmann认为当代社会分化已经无共识,也不需要共识,指责哈贝玛斯的努力,是“老式自由主义”,不适合后现代社会。这个争论恐怕与我们无关,因为中国后现代成分还太少。但是,哈贝玛斯的理论方向,即是把人看作主体(而不是后现代诸家说的主体消解),主体之间应当有交流,有统合的意向,而理想的结果应当是个“合理化社会”。我认为他的讨论指向,正是中国所需。

(5)讨论民族共识,是否重复了孙隆基名著《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1983)的思考路子?我觉得主要不同之处,并不在于孙隆基全书在剖析中国民族性格的丑陋,而我试图找出一条建设性的路子。不同点主要在于,孙隆基用“结构主义”方法,试图发现中国民族性之“文化密码”,而这密码“并非潜意识”。他认为密码藏于中国人关于“人”,“身”与“二人为仁”等最基本概念中。本文讨论的所谓背景共识,孙隆基会认为还是不够“深层”。此外,孙隆基用的方法主要是演绎,而我的方法主要是归纳。

(6)潘国森《武论金庸》(香港:明窗出版有限公司,1995)31—36页。潘国森最后的看法是令狐冲练成独孤九剑后,“内力既强,剑术又精”。

(7)金庸小说中的“日月教”或“明教”,是起源波斯,唐代一度盛行于中国的摩尼教,唐后期受压迫,成为秘密宗教。五代时改称“明教”,宋朝官方诬称之为“魔教”,防范极严。到元明二代,渐渐消失。金庸小说中,江湖上也称之为“魔教”。但是《倚天屠龙记》的张无忌坦然做了明教教主(暗示继蒙元而起的“明朝”,得名于此);《笑傲江湖》中明教虽为“邪教”,至少不比正宗诸派坏。金庸在《明报》上连载这两部写到“明教”的小说,不避讳“魔”“邪”,或有深意?

(8)陈墨《金庸小说与中国文化》(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认为金庸“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褒扬少数民族,贬抑中原汉人”(609页),金庸小说的一贯主题是批判“汉人政治及文化腐败”(613页)。

(9)李泽厚近作《中日文化心理比较试说略稿》,指出中国人看日本人,觉得“偏狭扭曲,有失自然”,日本人觉得中国人的不执“太滑头”。相比之下,李泽厚还是欣赏日本人“极端认真地讲究技艺,千锤百炼,一丝不苟”(《明报月刊》1989年5月号,79—80页)

(10)孙隆基也谈到中国人“没有超越意向”。他认为原因是在中国“肯定一个人的节制因素,并不是来自一个超越的原理,而是来自他在社群关系中的表现”。(《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1983,282页)。我想说,超越本来就是一种“社群交流”。人类的宗教实践就是努力使超越变成“社群关系”。对中国人来说,“超越的原理”,虽然不如宗教社会的神性那么清楚,但是取得我说的底线超越性的人,还是得到“社群关系”的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