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自恋:群际冲突的催化剂
徐步霄,白洁,李晔,郭永玉
心理科学进展, 2022, 30(9)
摘要
自我价值感及控制感是集体自恋的重要根源。鉴于现有研究一般都预设了集体自恋的脆弱性和消极性,而集体自恋的属性不必然如此,未来研究应在充分厘清集体自恋内涵及结构的基础上探索其消极与积极后效,揭示其多元成因及干预方法,并推进跨文化研究。
集体自恋是将自恋延伸到群体水平的一个经典构念,目前被界定为对于“自身所属群体是卓越的并值得优待,却未充分被他者承认”的信念。现有研究发现它对群际敌对性有较强解释力,因为集体自恋者对内群体形象、地位或身份所受威胁高度敏感,容易高估威胁和怀疑外群体,而缺乏 关键词: 集体自恋;1 引言
自恋是一个历久弥新的主题,因其丰富的内涵及其与日常生活的联系,一直备受学界和大众关注(Campbell & Crist,2020; Sedikides,2021; 余震坤 等,2019)。随着自恋领域研究的扩展和深入,不但研究者们已经逐步区分出了自大型自恋(grandiose narcissism)与脆弱型自恋(vulnerable narcissism) (如Miller et al.,2011)、能动型自恋(agentic narcissism)与共生型自恋(communal narcissism) (Gebauer et al.,2012)、钦佩型自恋(admirative narcissism)与竞争型自恋(rivalrous narcissism) (Back et al.,2013)等自恋的表现型; 还有许多研究者将目光转向了自恋在群体水平上的表达,也就是集体自恋(collective narcissism),并开始致力于探究集体自恋及其在群际水平上的影响,尤其是它对群际冲突的影响或催化促进作用(如Cichocka,2016; Golec de Zavala et al.,2009)。目前,集体自恋在国外主要受到人格心理学、社会心理学、政治心理学等领域学者的积极关注(Golec de Zavala et al.,2019),国内仅有少数学者开展过相关研究(如Cai & Gries,2013; Wang et al.,2021)。鉴于集体自恋的理论意义以及它在理解当今世界重要社会问题上具有的现实意义(Cichocka & Cislak,2020; Golec de Zavala & Keenan,2021),而国内学界暂无专文探讨此概念,故本文将先对集体自恋及现有研究作一介绍和梳理,进而再对该领域研究不足之处展开反思,并对未来研究予以展望,以期推动集体自恋的本土乃至跨文化研究。
量表编制上都充分参考了个体自恋的内涵和量表,而且研究者们在研究假设和方法上也可能较多地借鉴了个体自恋领域的成果(Cichocka & Cislak,2020; Golec de Zavala,2011),那么可以预见,集体自恋与个体自恋在概念和研究上都可能有些类似之处。尽管如此,集体自恋是一个相对独立于个体自恋的构念(Golec de Zavala et al.,2019),它主要预测群际态度和行为(而个体自恋往往无法预测这些群际态度和行为),并且它还具有许多独有的特征或效应(Golec de Zavala,2018,2019)。当前,集体自恋已经形成了自己专属的研究领地。鉴于此,下文对集体自恋概念及研究的介绍将不涉足个体自恋领域; 但考虑到两个领域的潜在联系,在随后的现有研究不足及展望部分,本文将部分地结合个体自恋领域的最新进展(如Krizan & Herlache,2018; Miller et al.,2021)来对集体自恋领域的研究展开反思和讨论。
需要说明的是,该领域的开创者们(Golec de Zavala et al.,2009)在集体自恋的概念界定和2 集体自恋的概念及渊源
2.1 集体自恋的内涵界定
集体自恋目前被定义为一种对于“自身所属群体是卓越的并值得优待,却未充分被他者承认,承认(recognition)是西方观念史上的一个重要术语,在不同思想家眼中含有或积极或消极的意义(Honneth,2018/2020)。根据著名学者福山的看法,对身份获得承认的需要是一个统合了当今世界舞台上众多现象的主要概念(Fukuyama,2018)。)”的信念(Golec de Zavala et al.,2019),或者一种展现了自大(grandiose)、夸大(inflated)的内群体形象的态度取向,而这种形象又依赖于外界对内群体价值的承认(Cichocka & Cislak,2020)。简单地说,集体自恋就是依赖于“他者之钦佩和承认”的集体自尊(Golec de Zavala et al.,2009,p.1085),或者依赖于外部承认的内群体伟大性(greatness)信念(Cichocka,2016; Golec de Zavala,2018)。那么在这些研究者眼里,集体自恋的内涵主要涉及两方面,其一是夸大的内群体形象,其二是这种夸大的形象需要获得外部承认——也就是说,单单夸大的内群体形象不足以构成集体自恋,集体自恋者还渴望或要求他者对内群体的夸大形象予以承认或认可。
集体自恋一开始是作为一种内群体认同(ingroup identification)被引入实证研究的,但这种内群体认同还牵涉一种对“内群体伟大无比”这一不现实信念的情感投入(Golec de Zavala et al.,2009)。根据该领域开创者们(Golec de Zavala et al.,2009,2019)的观点,处于集体自恋概念核心的是一种对于内群体卓越性(exceptionality)未充分受到外部承认的不满,而且各种理由都可以被用来声称这种卓越性或非凡性,诸如超拔的道德观念、博大精深的文化、强大的经济或军事实力、对民主价值的捍卫,甚至是不寻常的苦难与牺牲,或者内群体所展现的能力、品质等。集体自恋的理由到底为何,取决于内群体在自身区别于外群体的一些积极方面上的现行规范叙事(normative narrative)。并且,无论理由为何,集体自恋信念都反映着对于内群体从其他群体当中脱颖而出的渴望,以及对于该目标实现所受到的潜在威胁的担心。
需要注意的是,集体自恋中的“集体”可以指代个体所属的不同类别的集体或者说群体(Golec de Zavala et al.,2009)。这意味着,人们可以对自己所属的各种社会群体感到自恋。目前,集体自恋相关研究所涉及的社会群体至少已经有国家、种族(如Golec de Zavala et al.,2009),政党(如Bocian et al.,2021),宗教派别(如Marchlewska et al.,2019),异性恋群体(如Marchlewska,Górska et al.,2021),大学校友(如Golec de Zavala,Cichocka,& Bilewicz,2013),工作团队(如Cichocka et al.,2021),体育团队(如Larkin & Fink,2019)等。总体而言,其中受到关注且研究最多的群体是国家(Golec de Zavala et al.,2019)2(2 简洁起见,我们将仿照国外学者的做法,在行文中用集体自恋来指称各种群体的集体自恋,因为一般根据上下文就可推断出集体自恋所涉的群体为何。在可能引起歧义的地方,我们将保留全称,如国家集体自恋。)。
2.2 集体自恋的概念溯源
集体自恋这一概念至少可以追溯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T. W. Adorno (1903~1969)和E. Fromm (1900~1980)就分别提出并分析过此概念,而且他们都把集体自恋视为旨在补偿个人不足的一种对于内群体的理想化(Cichocka & Cislak,2020; 郭永玉,2022)。例如,前者于1951年已经基于S. Freud的精神动力学理论表达过类似观点,尽管当时他还未使用集体自恋一词,仅指出自恋在群体认同中可能发挥的重要作用(Adorno,1951); 而在稍晚的《伪文化理论》(Adorno,1959/1993)一文中,他已经明确提出集体自恋:“集体自恋相当于:通过使自己在事实上或在想象中成为某个更高和更具统摄性的整体的成员,人们补偿了自己在社会上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直抵个体的本能驱力丛),同时也补偿了自己的内疚感(它源于个体没能按照理想自我形象成为自己所应成为的样子并做自己所应做的事情); 对于这个整体,人们把自己所缺乏的品质都归给它,并从中得到回报——像是感同身受式地共享着这些品质。” (pp.32-33)在他看来,集体自恋可以被视为自我的一种防御机制,弱小自我“如果没有寻求认同于集体的力量和光荣作为补偿,就会遭受难以忍受的自恋损伤” (Adorno,2005,p.111)。
相比于Adorno,Fromm更全面地分析了集体自恋,即他笔下的“群体自恋” (group narcissism)或“社会自恋” (social narcissism)。在其著作《人心:人的善恶天性》中,Fromm (1964)专门用一个章节探讨了“个体自恋和社会自恋”,他认为,群体自恋与个体自恋一样可按良性与恶性形式划为两类:良性自恋(benign narcissism)会把自恋对象聚焦于需要去完成的成就上,由于成就的实现有赖于联系并结合现实,自恋倾向可被约束在一定限度内,同时又能推动成员去为实现成就而努力; 恶性自恋(malignant narcissism)则把自恋对象聚焦于原本拥有的事物上,如群体特质或过去成就等,由于缺少来自现实的约束作用,自恋倾向及由之产生的危险就可能增加。因而,当群体自恋不超过一定限度时,它不必然是消极的。进一步,Fromm还归纳了群体自恋的病理特征,主要包括:缺乏客观和理性判断; 需要从内群体自恋形象中获得满足; 具有高度的威胁敏感性; 渴望认同于强大领袖。在Fromm (1973)看来,个人在生活中越是缺少真实满足,其群体自恋程度可能就越深,因群体自恋能补偿自我的可怜状况。他还认为,群体自恋是人类攻击行为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精神分析传统的观点启发了后来开创集体自恋这一研究领域的学者们(如Cichocka,2016; Golec de Zavala et al.,2009)。但需要注意的是,该领域的理论和研究都依循主流心理学范式,独立于精神分析传统,不需要任何关于无意识冲突或人格动力的假说(Golec de Zavala et al.,2019)。
无疑,Adorno和Fromm基于3 集体自恋的现有研究积累
自从开创集体自恋实证研究领域的文章(Golec de Zavala et al.,2009)在顶尖期刊《人格与社会心理学杂志》发表以来,研究者们对集体自恋展开了广泛探索。大体而言,前期研究主要聚焦于集体自恋对一系列群际心理与行为结果的预测效应,以确立集体自恋的独立地位; 近几年的研究则在继续验证集体自恋对众多社会现象的解释力的同时,也开始尝试探明集体自恋的成因或前因变量,以期将来构建出成熟的理论模型。结合该领域的较新文献(Cichocka & Cislak,2020; Golec de Zavala & Keenan,2021; Golec de Zavala & Lantos,2020),现有研究成果大体可以由图1所概括。
图1 集体自恋的前因、中介与结果变量
3.1 集体自恋的后效
3.1.1 群际威胁感知